通往修罗场的暗门,原来藏匿在那几幅“昌林鬼子”画像之后。顺着旋梯蜿蜒而下,竟是一片令人惊叹的别有洞天。
她们前脚刚走,小酒铺后脚就迎来了另一位难缠的客人。初长成的少女身形高挑,眉目冷冽,手中同样拎了一柄长伞,怀中抱了一片雪白的狐裘,湿冷雨天里,显得温暖又尊贵。
堪称稚嫩的美色从天而降,八尺硬汉银老板却无心细赏。他手脚都被捆在吧台后,动弹不得,只好火大道:“哪来的小丫头,今日不接客了,快走快走!”
少女看也没看他一眼,却将手中狐裘往地上一扔。雪白的一团落地瞬间长出四只肉垫,小鼻子轻轻一嗅,立刻迈着小短腿向画像奔去。
少女一弯腰,将白团子重新拎回怀中。
银老板:“诶,谁让你——”
少女伸长胳膊,将手上的白团子举到老板面前。白团子立刻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一口喝奶的小乳牙呲出来,奶声奶气地低吼了一声:“喵呜——”
银老板:“……”
白团子吼完,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太威严,于是懊恼地蹭了蹭少女手心。宛若冰雕的少女眼底终于浮起一丝笑意,随即将白团子收回怀中,又补了一记眼刀给他。
银老板愣了半天,才啼笑皆非地反应过来,这是恐吓。等回过神来,一人一兽已经没入暗门,不见了踪影。
地上阴暗狭窄,地下却开阔明亮。旋梯直通正厅,入眼是硕大一个酒柜,占据了整面墙,展览似地陈列着各色名贵酒种。吧台沙发一应俱全,皆是洋人那边的新鲜样式。私人发电站造价昂贵且不被允许,在这片电力尚未普及的老城区里,此处倒是率先亮起了霓虹灯。
灯光下的男男女女衣着统一,每张脸上都光鲜亮丽,挂着标准的服务生微笑。颜倾和巩祯自旋梯下来,无人扫兴盘问身份来路,而是训练有素地迎上一男一女——男的挽起巩祯手臂,女的攀上颜倾肩头。
“公子来晚了,不过还好,尚未错过精彩部分。”女侍者推搡着恢复男人扮相的颜倾来到吧台前,“喝一杯,我带公子进去寻个好位置。”
巩祯自男侍者手中抽出胳膊,百忙之中甩过去一记眼刀,颜倾只好摆摆手:“不喝了,走吧。”
“令夫人管得真严。”女侍者贴着颜倾耳边呵气,一根手指似有若无地划过她弧线精美的下颌,“不过以公子的模样,夫人再如何谨慎,也不为过。”
颜倾没正形地捏住那根手指,送到唇边吻了一下,不开口,只是笑,却生生将女侍者的脸笑红了。
巩祯眼不见为净地移开目光,默默打量起四周来。
正厅两侧各通回廊,弧线流畅,左右包围,圈出了中间圆形的场地。回廊上小门几步一扇,内圈通向场中,外圈大概是一间间独立的屋子。这格局,模仿的是近些年平地而起的运动场建法。
女侍者引着颜倾往回廊深处走,巩祯刚要跟上,方才被她甩开的男侍者又对她下了手:“里面大概不适合夫人,不如我为夫人寻个好去处?”
“夫人”二字,效果虽不如某个混账捏着嗓子叫的那声“老公”,还是让巩祯不动声色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颜倾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她赶紧投过去一个求助的目光。那混账看起来好像有点不情愿,大有顺坡下驴将她甩了的意思,于是她只好换种方式,将手中雨伞慢慢横了起来,手指悬在开启伞柄利刃的开关之上。
颜倾轻咳一声,妥协道:“夫人,一起吧。”
修罗场中人声熙攘,角斗圈子里,“战俘”们已经开始挑选武器。大小姐出卖色相,换来两个贵宾席的观赏位置。女侍者临走时不忘伏在她耳边说了个数字,而她来时路上已注意到,外圈独立房间的门上,恰有一扇印着那个数字。
手边的小桌子上瓜子茶水俱全,颜倾抓了小把瓜子来嗑,刚架起二郎腿,就被巩祯用雨伞挑落了:“坐没坐相。”
她毫不在意地将腿伸直了,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前排的椅背。
正前方坐了个鸡窝头,脖子上挂了根财大气粗的金链子,活似只拴住待宰的炸毛公鸡。大小姐也许是看人家不顺眼了,踢起椅子来没完没了,终于将炸毛公鸡惹成了战斗鸡,回过头来冲着她咆哮:“干什么!烦死了!”
巩祯心累地翻了个白眼,感觉自己尚未为人母,已体会到了带熊孩子出门的艰辛不易。
颜倾打量着面前暴躁的小青年,突然觉得此人有点面熟。
小青年闭着眼一通乱吼,完事一睁眼,吓得险些当场给她跪下:“陆哥!我我我……”
“头型不错。”颜倾吐出一口瓜子皮来,评价道。同时,转了转那个背书过目不忘、记人却不太好用的脑子,回忆了一番此人是谁,无果。
小青年鸡窝掏蛋似地抓了一把头发,笑道:“您老人家也来看这小打小闹啊,军营里练兵可比这个有趣多了吧?”
颜倾尽职尽责地替她哥败坏名声:“不知道,没看过。”
小青年:“……”
她又抓了把瓜子给那小青年递过去,向场中一抬下巴:“今儿这场什么规矩?”
“哪有什么规矩——诶,谢谢哥。”小青年双手接过,“大乱斗,死活不论,押的就是一轮下来能剩几个活的。听波波说,这一批鬼子有上百个呢,一轮放十个进来,估计能斗上十天半月。陆哥您来得巧,这是第一场。啧啧,银家这回有得赚了。”
“……波波?”
“银老板的儿子,银波呀。今儿倒是没见着他。这地方原来一直是他在打理,他爹前些日子才回来,这批新鲜玩意就是他老子刚弄来的。这么些年了,我还真是头一回见这里头这么热闹过。”
“唔。”颜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你押了几个?”
小青年贼兮兮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颜倾一招手,唤来服务生,摸了几块大洋丢过去:“我押零。”
“错啦错啦,”小青年好心地留下服务生,“打到最后定有胜者啊,再说这些鬼子未必有血战到底的气概,押一个已是顶冒险的了!”
服务生附和道:“尚未有人押零,先生是否再考虑一下?”
颜倾押定不改,亦没有多说什么。巩祯却在一旁兀自皱眉,显得忧心忡忡——自然不是忧心那几块有可能一去不返的大洋。
正说着,四下突然安静了。场子里,武器已经挑选完毕,刀枪棍棒斧钺钩叉,清一色的冷兵器。玄铁青铜交相辉映,颇有古战场的阴森威严之感。
待战的鬼子被分成两拨,分别关押在场子两侧的铁栅栏内。每人手脚上皆有镣铐,各自摩拳擦掌,战意十足,竟像被什么催动激怒了一般,十分配合地酝酿着一场令人兴奋的血战。
看台上,缓步走下一个衣袂飘举的长发男人。从头到脚的古式装扮,整个人宛若百年前穿越而来,与此处革新立意的一砖一瓦显得格格不入。
那人沿着台阶款款而下,路过他们时,颜倾看到眼前的鸡窝头精神振奋地一抖擞:“波波!”
那人脚步不停,只是伸手在鸡窝头上揉了一把,垂眸看下来的那一眼说不出的暧昧亲昵。
鸡窝头小青年仿佛瞬间化身稚犬,长出尾巴,摇得欢乐无比。
颜倾伸手戳了戳他:“这就是银波?”
小青年双手一合,眼冒桃花道:“我家波波真好看。”
美貌无双的倾小姐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当着她的面夸别人好看,气不顺道:“少花痴,死断袖。”
“……”小青年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陆哥,你不也是么?”
颜倾:“……”
她怎么不知道!
一旁沉寂许久的巩祯终于幽幽开口道:“陆家公子,楚家少爷,珠联璧合,天造地设。”
颜倾终于想起来,眼前的小青年为何瞧着面熟了——护城军中是有那么一号靠谱的人物,官职不高,却与主帅,也就是她哥走得很近,似乎是叫楚筠。那人她见过几面,知书达理,气质如玉,是个稳妥人,且与鸡窝头眉眼十分相似,大概是亲兄弟。
……就是没看出来,那也是个断袖。
鸡窝头冲他贱兮兮一笑,压低声音道:“要不还是叫您嫂子?”
颜倾心累地摆了摆手:“滚。”
几句话的功夫,银波已入场中。他站上以往属于胜者的圆台,举起右手,手中攥着一张小楷书写的账单,开口道:“昌林鬼子,犯我家国,辱我祖辈,人人得而诛之。今日见其咎由自取,我与诸位同乐共赏。全部赌金门票连同打赏,我银家分文不取,皆用以温补孤儿寡母,祭我祖辈亡魂。”
谦谦君子,义薄云天。
“好!”
“好一个银家!”
“富贵不忘耻辱,实属难得!”
……
好一出精彩的邀买人心。
宾客之中,多为热血青年。他们是战后第一代,是受战争影响最深远的一代,是最无能为力的一代,也是对昌林余孽最难释怀的一代。他们身居父辈血肉堆砌的安稳岁月中,守着采南山下的累累白骨,一腔愤懑悲戚被一纸降书尽数封存,找不到半点宣泄的出口。
而此刻,有人给了他们这样的出口。
极尽侮辱的画像,极致残忍的杀戮,运用月国风格十足的传统笔法、古式兵器,这样的报复,便宛如身居强者之位,亲手促就。
个中酣畅淋漓,自是一掷千金也值得。
一片经久不息的叫好声中,银波高举的右手蓦地一挥而下,十条铁链同时断开,真正的修罗场应声临世!
不知痛痒,不论死活。
场中很快升腾起浓烈的血气,有人踉跄着倒下,有人挣扎着爬起,嘶吼、长啸、痛呼、高喊此起彼伏,人性渐渐被兽性压倒,昔日战争的惨烈场面,仿佛正在人们眼前一点点还原。
然而战场上,从未有过这般毫无理由却义无反顾的杀戮。
血渐冷,人声渐息,最后一对厮杀者倒下一个,场中仅剩一人。看台上站起大片,竟有人已至热泪盈眶——不知是自尸丛中看到了惨死战场的慈父,还是自那仅剩的一人中,看到了踩着同胞白骨苟且偷生的自己。
如潮的“死有余辜”响彻地下三尺,直冲九天。呼喊声中,幸存的最后一人缓缓举起手中的兵器。
——那是一柄染着同胞鲜血的长矛。矛头下,猩红的缨络无风自动,似挣扎,似恐惧,似绝望。
下一刻,他将长矛刺入了自己腹中。一击至狠,左右一划,肝胆俱裂,淌了遍地。他仰天长啸一声,站着咽了气。
这突如其来的惨烈一幕,让一直站在圆台之上俯瞰战局的银波亦面露惊诧。看台上一时噤若寒蝉,没了丝毫声息。
看台边缘本不起眼的位子上,少女怀中白团子闻血而动,她几乎要安抚不住。小家伙大概是饿得厉害,又只闻味吃不到,急得呜呜嘤嘤哭起来,暴露了自己原是个活物。
旁边人好奇地一探头:“小姑娘,你这是养了何物?”
少女一伸手,将那颗即将抬起的小圆脑袋按下去,又把它格外宽厚的肉垫藏入袖中:“猫。”
被制服的白团子闷在少女怀中,连哭声都微弱起来。少女面无表情地按着它端坐了一会,终于心软,两根手指微微一动,伸进了白团子口中。
巩祯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攥拳攥得手心发麻,舌尖已被咬破,口中血气与鼻间融为一体,让她一个见惯了生死的医者都开始阵阵作呕。
她微微侧头,去看身旁的人。似乎从角斗开始,颜倾就没变动过姿势,一直放松地靠坐在椅子上。手中随意把玩着两个脆皮核桃,至此未停,核桃皮上亦不见一丝裂缝。自始至终,她整个人似乎没有半分情绪波动。
全场唯有她押中了结局。
联系之前种种,巩祯几乎可以确定,这并非巧合,而是一切早在她预料之中。
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又是知道了多少,才能在这样的场面下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第一次,巩祯觉得身边这个相识于幼年的人有点陌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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