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
送走了月微的那个下午，颜倾在她们共饮过的陵园茶室中坐了半日。正是酷暑，热茶不为世人所爱，茶室中冷清得一如初见那日。而那说着“不饮萧家茶”的人，却倾杯如酒，借茶消愁，大有不醉不归之势。
一壶水喝完，正待添来，却有黑鸽径直飞入，于颜倾手边站定，一头栽进她茶杯中，毫不见外地啜饮起杯底一点凉透的茶汤来。
而后，茶室门口传来一阵轻慢的脚步声。
“还有茶么？”
颜倾蓦地抬起头来，看向来人，面露如临大敌之色——
那是一个长相柔美的女子，看年岁大她数载春秋，举步开口皆从容有度，扫过来的目光却蕴藏冰雪，看不出半点情绪，自有一番浑然天成的冷淡气质。
美人易得，一眼便让人六根清净、丝毫不敢浮想联翩的，才是难得。
这样的人物……大概是月微师父。颜倾自叹不如，心中一酸，难怪那孩子曾经倾慕不已。
店家迎上来，嘴巧待客道：“茶有的是，少夫人中意红茶还是绿茶？”
一声“少夫人”叫得却妙，颜倾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款式独特的戒指。那只手也极漂亮，指甲染着淡淡的颜色，养尊处优的模样，倒不像月微口中那位任劳任怨的苦命师父了。
那美人儿抬起水葱似的玉手来，遥遥一指颜倾桌上兀自喝水的黑鸽：“要凉茶，给那鸟上一满杯。”又收回手，往身后一背，补充道，“淹死它。”
颜倾：“……”
黑鸽顿时不敢喝了，扑棱着翅膀飞回女子肩头站定，一人一鸟皆是睥睨无双地打量着颜倾。
店家长袖善舞，察觉气氛有异，立刻一笑解围：“原是相识之人。夫人先坐，茶这就来。”
女子携鸟踱步过来，颜倾起身相迎，分明猜出来人身份，却不自作聪明，而是纯良无害地笑弯了眉眼，要多乖巧有多乖巧道：“是师父罢？我是颜倾，月微的姐姐。”又把蜜往嘴上一抹，“师父可真好看。”
女子微微挑起了眉尾：“姐姐？”又似乎看透了她装傻卖乖的小心思，耐人寻味地赞扬了一句，“好机灵的小鬼。”
“……”颜倾的笑容险些没保持住，“师……母坐。”
那女子正是月微师母，萧歆然。
二人方才入座，店家便重换了新茶，支起小炉烧水，铺开了一整套颇为讲究的茶具。颜倾立刻头大——怎么说都该由她侍奉茶水，可偏偏，她对茶道一窍不通，昔日月微三两手杂耍便将她镇住，如今当着萧家鼻祖，又要她如何班门弄斧？
萧歆然却主动接过茶具，毫不在意地代劳了。
行云流水，茶香四溢。
“差远了。”闻香过后，她却如是评价道，“萧家败落，竟比我预料中更快。”
颜倾不懂茶，牛嚼牡丹般吞了几口，倒是从她寥寥几句话中，品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来。
这是……在说月微不好？
那可不行。
于是大小姐接话道：“月微因旧日身份而束手束脚，茶园若有不妥，当是我们这些故人，逼她太甚。”
听了这话，萧歆然竟被她逗乐了，浅淡的笑意于眉眼间渐次铺开，整个人看上去柔和了不少：“这么护短。我的徒弟，说不得么？”
颜倾心道，我的人，除了我，谁也说不得。
……然而到底是怂，没敢直接顶嘴。
萧歆然一口未饮，搁下茶杯，推开满桌茶具，只留了个空杯晾上白水，留给鸟喝。空出来的桌面上，她以指尖浸蘸碧汤，随意挥洒，竟像是自己跟自己玩了起来。
颜倾先是不解其意，待她手下山河成型，细看之后，方觉惊异——此人寥寥几笔，尽得一城地貌之精髓。
果然……大有来头，又别有来意。
只见她收笔之后，又点两处，看方位，正对应园子与萧家茶园。此人看着满腹心窍，说起正事来却不拐弯抹角，极重效率，一双明眸直直将她一盯，开口便问：“水患因此二处而起，你我合该一议。倾小姐，有何高见？”
颜倾被她盯得莫名有点紧张，还欲装傻充愣：“这是……考我么？”又眯眼笑道，“我没上过学。”
萧歆然不错眼地盯着她：“学中多文盲，没上过，想来是世外高人了。”
颜倾：“……”
此人不好糊弄！
然而大小姐天生不知道“听话”二字怎么写，更无心可剖，眼见糊弄不过去，干脆耍赖道：“月微有高见便好，我负责貌美如花。”
萧歆然被她深厚的脸皮震惊了一下，嘴角一抽。
大小姐找回本行，渐入佳境，顺势玩笑道：“师母是负责什么的？”
萧歆然：“……我负责才貌双全。”
大小姐也是一呆，感觉自己是遇上了知己。
谁料此人竟轻易带不偏，转眼又回归正题道：“如今河道成型，更改不现实，因此两处高地，总得牺牲一处，改建作蓄水之用。萧家茶园建制在后，本就是捡了便宜，理应让步。倾小姐，你意下如何？”
“……不。”颜倾闻言先是一惊，随即终于装不下去了，有些急惶地一口回绝道，“师母不必如此……茶园虽是后建，却无过错，我知道的。”
“那么，月微可知道？”
颜倾却没了明确的答案，搭在桌边的手指慢慢蜷起，用力攥了攥冰凉一片的手心：“我带她去看了……就在刚刚。”
无根河主干一分为二，一前一后双双走了高地，才致今日水患。这回事摆在世人面前，对错分明，怎么看怎么是后来的责任，可事实真相，往往只握在少数人手中。
当年亲自建园的萧家家主是其一，颜倾又是其一。
片刻前，就在这座陵园之中，颜倾带月微掘旧物的那片草地，恰是当年无根河最初的河道——陵园左邻园子，右傍茶园，正处山脚平原端口。
园子建得最早，无可归咎，而这座陵园，才是无根河改道走高的第二个原因。
陵园是夏风庭亲自督建，取风水宝地，费了无数心思引水改道，后以河道为棺，这才收敛了民国元年“瘟疫”过后的满城尸骨。
又过数年，萧家方至花城。
如今水患波及万家，颜倾虽有平患预后之策，民怨民愤也得有个倾泻之处。若以事实论之……她断不肯轻言父辈之过，何况收敛尸骨、重建一城，本就有功无过。
然而萧家不过“捡个便宜”，借改道之光建园，更是无辜，由着世人甚至是月微曲解误会，亦是不妥。
所以，她带月微去看那片如今已成荒地的河道，盼着自己不必发一言，那孩子便能领悟到底，既不至伤了师徒情谊，又不至白费了她安抚的苦心。
半月时间，也不知够是不够……
思及月微，她心念大动，眼看便要彻底走神，却被萧歆然开口生生唤了回来：“倾小姐，你送走月微，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我……”颜倾罕见地迟疑了，“她……”
两声称呼，暗藏万般珍重，萧歆然忍不住垂眸而笑，悟了：“那孩子被她师父养得寡决断、瞎重情，两处于她而言皆是不舍，如何割舍，你不愿令她为难，也对。等她归来，见故园已逝，故人不在，只需专心致志怨你便是。怨你可解思念之苦，是上策，怨着怨着，或情淡，或恨生——”
她顿了顿，颇带揶揄意味地看了颜倾一眼，“倾小姐，来年牡丹花开时，我携她师父一同给你收尸。”
颜倾瞬间蔫了，半死不活地顺着桌子趴了下去，还不忘护短道：“月微有决断，重情是好事。”
心中却不得不承认，知月微者，莫若其师母。
萧歆然则被她逗得哭笑不得。
她想，这孩子和她胃口，那张“百年好合”未曾错付，家中那位也可放心了。
于是，萧歆然不再左右试探，直截了当地给出了她的建议：“留个关口，给她抉择。一切由倾小姐作主，萧家亦会配合。”
颜倾爬起来，眨眨眼，张大双眸看向她。
“留哪一处，舍哪一处，给她个参与的机会，也让她有路可退，能与自己……也与你和解。别惯着了！好好的孩子，尽被你们这些大包大揽的八爪鱼惯坏了。”
颜倾：“……”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谪仙般的美人起身理袖，又伸手在自己头顶轻轻一揉。盈袖暗香暖意十足，颜倾心中蓦然一酸，无端有种被疼爱、被袒护的错觉。
这女子，竟比她身边的任何人都像长辈。
可以跟上她的思路，甚至比她多走一步，为涉局之人一一打算周全，何其难得。
这种感觉……感动，当真是久违了。
萧歆然言尽于此，携黑鸽起身离去。颜倾又静坐良久，突然唤来笔墨，提腕写下了那首打油小诗。
她备好断壁残垣，强忍着心疼磨好挫骨刀，等着她护在心尖上的月微自己动手，去捱那避无可避的刮骨疗毒之痛。
而后召来花，拍拍小丫头单薄的肩头，坏笑了一下：“在你肩上排个重任……月微若打你，你莫还手，等我回来替你报仇。”
花被她坑得仰天长叹，欲哭无泪。
半个月后。
月微于那仅剩的半座园子里哭了个痛快，至此，终于褪去一身压制不住的孩子气，脱胎换骨，长大成人了。
她想，我要留住倾月阁。
还要好好想你，好好过活，好好等你回来。
这一次，让我来为你殚精竭虑……让我来做那默默背负的一个。
我纵知情自何处所起。
也可以，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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