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陆拾玖·气焰盛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二八年华的少女,该有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或贫或富的家庭里,女孩子们或劳作、或读书,有人在幼弟哭闹声中绣一朵小花,也有人在笔墨书香中偷一瞬清梦。她们有父母家人,有伙伴同窗,衣食起居是头等要事,闲暇时或情思初萌,或憧憬未来……

    她们面前有一条明明白白的路,抬头是清风霁月,低头是泾渭分明。纵然各有各的趣味,也各有各的烦恼,但无不单纯美好,亦时时充满希望。

    而夏月微,她的二八年华,动辄是千万性命,随处是大是大非。

    她自出生起便不在凡人家,受尽了寻常人七世难遇的苦楚,亦奠定了注定腥风血雨的一生。流落在外的十年里,虽得一人教养庇护,亦无一日不翻滚在岩浆的浪尖之上。她于逆境中摸爬滚打着艰难长大,会躲开最致命的刀剑,会颠倒最莫测的人心。可再如何厉害,她还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女,也有喜怒、也会惊惧,也有一颗格外敏感的心。

    是接踵而至的逆境将她推至高处,不代表她就愿意坐下去,乖乖接受或命运、或人为的种种安排。

    老臣说得没错,她的指望走了,她也就可以任性罢工了。

    然而,还是与陆深口中的“无为”理论有些偏差。“无为”二字源自道家,无为而治,归根结底还是要“治”,只是放权让利,不与大势背道相争,讲究一个顺其自然。颜倾教她吃喝玩乐,撺掇她“在其位不谋其职”,前提便是“在其位”,细想来,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如其父之言体面,有世家一贯的冠冕堂皇之风。

    夏月微明白他们的意思,却将程度更进一步,仗着没人敢把她怎么样,干脆闹了场一不做二不休的大脾气。

    第一日歌舞场中过夜,都已不算什么了。第二日,她跑去动物园里抱了只花豹午睡,又见了报。那啖肉饮血的猛兽在她身侧温顺成了大猫,四爪缠着熟睡的少女手臂,尾巴甩起阵阵清风。一人一兽展览似地卧在秋高气爽的草坪上,来往游客络绎不绝,竟也惊不了少女美梦,一觉睡至日暮黄昏。

    第三日,她去了陵园,靠在自己的墓碑上小憩,被“咔嚓”一声吵醒,睁眼见一短发女子迅速藏起相机,果然,第三次见了报。

    花城日报开始每日给她留着头版,还派了专门的记者尾随她,正是藏相机那个。

    于是第四日,她干脆睡到了那位女记者家里,怀中还搂着只她从动物园顺走的花豹幼崽。可怜的记者一推房门——再次醒来,人已在医馆之中。

    见人醒了,夏月微赶紧抱着小花豹凑上来:“这位姐姐,可还好么?”又低头去戳幼崽脑袋,数落道,“坏蛋牵星,你吓到姐姐了,快道歉。”

    ——她给新宠起名牵星。花豹金底点缀黑星,恰与夜空色泽颠倒。思念抱月尚可寄托牵星,也是慰藉。

    牵星是个聪明宝宝,与月微默契十足,立刻作势欲舔,女记者一骨碌爬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表示自己已然痊愈了,又表示自己工作不力,回去便向申请调职。

    夏月微于是捏起牵星的小花爪子,一人一兽笑眯眯地朝她挥了挥手。

    女记者前脚刚走,巩祯便蹭着地面挪了过来,搬把椅子坐在她对面,许久,憋出一句:“抱月怎么变色了?”

    “哪是呢,”夏月微一歪头,对自己几日里的胡作非为毫无愧色,“祯姐这几日没看报纸?”

    “唔,这几日忙。”巩祯叹了口气,“你倾姐姐临走给我添了个大麻烦……园子里一半女孩子都塞在这医馆里,个个要跟我当学徒。你说她——”

    一抬头,发现月微不知何时已将耳朵捂严实了。花豹幼崽有样学样,前爪去够头顶尖耳,两条后腿却站不稳当,颤颤巍巍半晌,终于从月微怀中一头倒栽了下来。

    这牵星却比抱月有出息,摔了跟头也不哼唧,若无其事地爬了起来,顺势坐在月微脚面上,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巩祯乐了:“这一只倒比上一只强些。”又看了一眼那幼崽的性别特征,“还是母的,有出息。”

    夏月微这才放开按红的耳朵,伸手抱起牵星,重新揣进怀里:“好虽好,却没有抱月血统尊贵。”

    那只一尘不染的白团子……虽与花豹隶属同宗,却有俗物与精灵之别,乃是采南山至高的雪顶上,万里挑一的纯种雪豹。

    本是难得猛兽,奈何天生一副熊样。说起来,也是她宠溺太过的缘故。

    若是让她从头再来一次……她定不会了。

    走神的功夫,巩祯已让人送来了报纸,一目十行地将接连四日的头版头条翻了个遍——倒也不用一目十行,只看图便足够精彩了。月微十分坦然地凑上来与她同看,还指着与她相拥午睡的大花豹介绍道:“这是牵星的妈妈。它把孩子送了我一只。”

    巩祯:“……”

    她十分心累,并且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愧对江东父老”的自责之情。

    巩祯心道,这孩子,她得管。

    “月微呐……”她斟酌了一下,不提颜倾,却兀自诉苦道,“你思凡姐姐也不见了。小半个月前不告而别,知道她去哪了么?”

    夏月微一愣,随即真诚地摇了摇头。

    “六年前,人走还知道作别几句,如今竟越活越不如前了。你说等她回来,我是不是该揍她一顿?”

    夏月微发自内心地点了点头。

    “可她不在的时候,这医馆也得开啊。从前的事不用她说,我也猜得到几分。我和医馆都是她拼了命保下来的,恨虽恨过,气也气过,到头来,还是不敢辜负的念头更多。有时候怨她不肯明说,有时候又想,若是易位而处,我恐怕还没她这份魄力,更作不出那样的牺牲,又有何立场怪她不给我并肩作战的机会?”

    夏月微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满篇没有半个字事关颜倾,想捂耳朵没理由捂,只得照单全收,又忍不住对号入座,听了个心气不顺。

    什么不告而别……她不能释怀的根本不是这个,而是将她困在秦城的那半个月。尤其是,身边老臣也好,巩祯也好,都似对颜倾的心思打算了如指掌,唯将她远远支开,蒙在鼓里,可谓至亲至疏。

    事无不可对人言,否则便是欺瞒,找什么理由?

    反正这场气,她生定了,且一时半会消不了了。

    至于颜倾临走前做了什么,又给她留了什么……她偏不听,也不看!

    然而,还是有人要主动撞进她眼里。风年纪不大,却格外靠谱,深得大小姐重用,在园中日日忙得不可开交——此刻竟在医馆后院,分外悠闲地与几个同样面熟的小丫头说笑择药!

    见她出来,风迎上来,话不多说,只完成任务一般塞给她一张字条。展开一眼便知出自谁手,赤金墨色泽灼目,字句笔画皆挥洒不羁,有话不好好说,偏自成一首打油小诗——

    桌上包袱皮,

    墙上一枝花。

    树下两坛宝,

    床下黄金屋。

    字条在月微手中一过便成了碎片,朗朗上口的四句油诗却不由分说地刻进了脑海里,挥之不去。诗如其人,皆是无赖气质十足。

    夏月微被这无赖诗魔昏晓侵了一遭,好一番抓心挠肝,终于忍不住,于两日后雨天往园子里走了一趟,同时给自己找了个正当理由——去看水势。

    园中人出入鲜少走正门,因无根河自正门奔涌而出,吊桥起落不便,久而久之便成了摆设。她因着那个自欺欺人的“正当理由”特意绕去看了一眼,却见雨势不小,水势却缓,反倒不如日前无雨时流得欢畅。

    至此,一个猜测在脑海中擅自成型,宛若长针,狠狠地刺了她一下。

    月微脚步一顿,突然近乡情怯起来。

    此次重归花城后,她因“生气”而闭目塞听,甚至刻意避开了所有与颜倾有关的地方,以致无处安眠,只能到处乱睡。此刻身至情谊最浓之处,又眼看那层“生气”的保护膜要被事实真相戳破,夏月微竟生出比兵变那日,面对尸山血海时更深的恐惧来,一时进退维谷,连魂魄都仿佛在震颤不休。

    “墙上一枝花”恰在此时现身了。只见园子正门的拱顶上,昔日攀出黄花的地方,一只脑袋悄无声息地探了出来。黑发垂落,鬓边一朵干花,更衬得一张脸嫩得滴水——原来此花非花,乃是那以花为名的小丫头。

    小丫头手中寒光一闪,门前吊桥的绑绳应声而断。

    这是夏月微头一回见吊桥下放。绑绳虽断,千钧桥面却仍缓慢降落,双扇的缆索有缩有涨,起伏之间静谧无声,让人不得不震撼于这近半世纪前的巧夺天工。

    放稳后,桥面浮于水上半米,偶有浪涌穿透木板缝隙,人行其上,便如踏浪而去,意趣无尽。

    像是被这吊桥蛊惑,夏月微迈步踏了上去,头回自正门入园,赏园中景致于眼前依次铺开之妙,自觉排面浩大,宛若贵客。

    ……可迎接她的,却是一座空空如也的鬼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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