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三愁过后,当日,大小姐便等来了久别归来的长兄。
人果然如雪所述,瘦了不少,愈发显得竖条条一根,晒得黢黑黢黑的,只五官俊美依旧,且精神状态良好,眉目张扬间一片生机勃勃,丝毫看不出已近而立之年。
倒活似个长相清秀的猴……不,大猩猩。
颜倾脸上露出惨不忍睹的神色,明目张胆的嫌弃挂满了眼角眉梢。
——原来陆瑜早先便与雪见过一面,雪刻意没提,大概也是为了防着她借机搞事。
大小姐想起那句信誓旦旦的“我哥归来,定先来见我”,心情不由有点复杂,同时默默给雪准备好了几百双小鞋。
兄妹二人的交谈十分简单粗暴。数月不见,半句问候都没有,上来就是一顿呛声——
“哥,你家大师兄们刚洗劫了我的荔枝园,能管管么?”
外面正在落雨,陆瑜沾了一身水、一脚泥,手上拎着个脏兮兮的破布袋,很自觉地没往屋子里进,只往门框上没型没款地一靠:“倾丫头,你知道么,你经常让我有种弟妹双全的错觉。”
颜倾不太想知道谁是那个“弟”,很没大没小地冲她哥勾了勾手,把人叫进厅中坐下了。
大小姐仍对她的荔枝耿耿于怀:“你师兄祸害的是改良了好几年的耐寒品种,今年才结了第一树果,如今只剩下一小盘了。你赔我的。”
陆瑜:“还剩一盘?拿来我尝尝。”
“……美得你。”
于是大少爷没骨头似地往椅背上一靠,抬手撑住前额,将一脸轻松惬意藏入手掌之下,挽起袖口的小臂上肌肉线条分明,透着十足的坚韧可靠,口中却轻声细语地“伤春悲秋”起来:“我为了你这丫头在外奔波数月,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只问你要一口甜的,你都不肯给么?”
兄妹俩惺惺作态起来竟都是同一幅嘴脸,同样演技精湛,颜倾自然不吃他那一套,连哄都懒得哄,只摆了摆手镇压她哥,强行说起正事——却不是晨间与雪议论过的那件正事:“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她哥态度恶劣地将破布袋往她面前一甩,里面的东西与红木桌面粗暴碰撞,一阵叮咣乱响。
“跟着伐木队干了一冬天苦力,有人采过的品种都收集了样本,自己回去研究吧。”
布袋打开,里面竟装了满满的小树枝,每一种都取了两根,一根冬日里干枯的木料,一根开春后新撷的嫩枝,尖角倒刺都去除得干干净净,用细布条捆在一起码好,整整齐齐地缝在布皮上,一展开,俨然翻开了一张立体的植物百科图鉴。
饶是毛病大如颜倾,面对这样的交差,竟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传闻中陆家少爷是个纨绔,其权至高,其人至混,要多不靠谱有多不靠谱。
传闻总是扯淡扯得大有深意。
颜倾伸出手来,细细摩挲过被磨平了棱角的树枝,终于从中感受到一点珍贵的手足情谊来,于是总算良心发现,拉开桌下屉格,摸了两个沾着露水的鲜荔枝,扔给她哥。
陆瑜抄手接住,也不客气,擦了擦手剥皮吃了:“鲜摘的果然滋味不俗。前几年水军北上,他们头儿千里迢迢给我送了棵荔枝树,说是从乾隆老祖宗那学来的办法,却也不如你这个好吃。”
听闻此言,大小姐来了兴趣,推开小树枝,兴致勃勃地八卦起她哥来:“一骑红尘妃子笑,哥,那位水军将领对你有意思吧,楚家大哥知道么?”
陆瑜很是经得住招惹,瞥她一眼,不紧不慢地擦去手指上沾的荔枝汁水:“少扯淡,再来一个。”
“不可能!”大小姐掷地有声地拒绝了他,“我才只吃了一个。”
于是她哥意味深长地弯起眉眼——同样一双形似月牙的眸子,长在二位小姐面上是风情万种,长在他面上却似冰泉映月,无端透出几分笑里藏刀的不怒自威来——此时这刀却弯得十足柔和,冰融雪化,流出的是暗含戏谑的温情:“你呢,这情意绵绵的果子,自己都舍不得吃,给谁留的?”
论道行,她哥果然还是她哥——上蹿下跳的大小姐瞬间被他一句话问自闭了。
陆瑜的调侃适可而止,很快问起别的:“听说月微找回来了?叫来我见见。”
大小姐顿时更自闭了:“……我还想见见呢。”
陆瑜念头一转,悟了:“你这丫头,平白爱招猫逗狗,坏人清静,心眼又小得很,针尖儿芝麻不换,睚眦必报,十分可恶。”
大小姐半死不活地白了他一眼,竟没回嘴。
她哥却话锋一转:“但对月微,你惯是变了个人一般,当不至于惹是生非。小女生心思难测,今日好,明日恼,本都是常事,偏你心大得很,一向不在‘小女生’之列,她若恼你,你急着自责反思,便是走岔了路,你可明白?”
大小姐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行了,”她哥却摆了摆手,不再说了,“你那一肚子心眼儿,也该换个方向开一开。整日就知道瞎操心。”
大小姐一扭头:“哼。”
陆瑜站起身来:“走了,回去看看我那帮没用的兔崽子。”
这便是要动身回护城军驻地了。
“诶,哥——”大小姐赶紧抛开一肚子儿女情长,叫住他,却莫名有些紧张,卡顿了一下才找回若无其事的状态,“在园子里住几日罢,会一会月微。”
陆瑜警惕地低头看着她:“你要干嘛?”
“我能干嘛,”大小姐逐渐纯熟地调度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快入夏了,我只欲安安稳稳过上一季。”
半月前,她曾与雪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显然不是如此打算的。
正如同晨间,她对雪说要将月华碟者动向与她哥商议,此刻却绝口不提,只借故留人,显然是另有章程。
然而她既知雪早与陆瑜见过一面,怎会料不到她哥早知此事,只等拆穿她的“另有章程”?
陆瑜却没拆穿,从善如流地在园子里住了下来,亦默认了由雪负责安顿照料的安排,假装不知道这是一场变相的监视与隐瞒。
——说起来,颜倾自幼与父亲分离,却曾和长兄一同入将军府受教,后又共居一城,亲近许多。兄妹二人玩闹有度、亲密无间,甚至在某些意义上还将生死与共,手足之情倒比一母同胞的颜瞳更深几分。
从前大小姐不理闲事,也是这位兄长孜孜不倦地为她建立时事观,讲给她园子之外的恩怨纷争,为她补全一年之中缺少的半年视角,结合她习自将军的方法论与多年理论积累,方才成就了今日的改天换日之材。
互相欺瞒,是头一回。
被迫夹在二人中间的雪,听闻安排愣了许久,一时气恼一时茫然,第一次有些参不透大小姐的用意。
雨落了一整日,入夜方歇。这一年,贵如油的春雨不要钱一般,三天两头泼洒下来,浇得荔枝树落花结果,也有它一份功劳。只是天有异变,祸福难料,但凡有心人便开怀不起来。
倾月阁中,练剑的偏院笼着澄澈的四方天地,月辉倾泻,正应了这处别致的院名。抽枝抽得正旺的柳树下,颜倾十分讲究地布了桌案,摆了香烛,借着烛火月色,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堆大小形状不一的瓶瓶罐罐。
书房偏院占据高地,四下清净,甚至没留一个做事的人。这样一来,大小姐的举动便有些超脱风雅,渐渐往灵异的道路上跑偏了。
不及夜深,月未过中天,夏月微便回了倾月阁。几日里她虽日日负气外出,却不敢晚归——头一日她外宿楚笺院中,颜倾便伏在她床边整整一夜;第二日她彻夜不归,便闻那人一宿没睡,第三日瞧见那一双凄凄惨惨的黑眼圈,她心疼得无以复加,不留神薅掉了抱月一大把绒毛。
颜倾会在偏院中等她,晨起也等,晚间也等,却不逼问她的想法或是去向,但只那小心翼翼又委委屈屈的目光,便让她有些承受不住。
她不知自己对一位怎样的人物动了情,亦不知是对是错、如何进展,一时无法面对,只能外逃。
但纵使天大地大,她痴念不断,终究是逃不远的。
就如同此刻,她回到这座为她而建的院落,甚至来不及卸下一身疲惫,便先至偏院,看一看她那个广结善缘、处处留情……甚至善恶难料的意中人。
月微仗着自己身手了得,不走人路,偏上檐牙,悄无声息地攀至高处,连栖居屋顶酣睡的一只猴子都没有惊动。
目光往院中落去,她却身子一僵,竟是被那个月下忙碌的身影吓了一跳——静夜无人,瓶瓶罐罐,烟雾缭绕,其间似乎还有一颗颗乳白色的晶莹球体,以她在外流落过的经历来看,这简直活像在制/毒。
几日里她思绪纷繁,没少钻牛角尖,连“善恶难料”这种词都拎了出来往意中人身上加,此刻一眼望去,酸甜百味未及杂陈,竟先是一阵心生警惕。与其说是因颜倾的举动受了惊,不如说她是被自己的“下意识”吓了一跳。
但很快,风拂柳梢,被遮挡得影影绰绰的画面清晰起来,夏月微悬着的一口气骤然松了。
瓶瓶罐罐是酒具,烟雾缭绕是烛烟与蒸腾的酒气,乳白色的晶莹球体是荔枝。
原来是在烹制果酒。
至于静夜无人……大概是在等候一个宁缺毋滥的共饮之人罢。
少女匿身梁上,心中涌起酸楚无尽。她不胜酒力,也不懂得品酒赏酒,自然不是那值得静候的夜饮良配。
又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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