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房里便已闷热难耐,蛰了半宿的蝉也开始迫不及待地聒噪。
算算今天该是庚日,恍惚不觉已入了伏,正是一夏中暑气最盛的时候。
青阳整夜睡不着,这时抱膝坐在榻上,看棂花间的灰暗朦胧染成淡赤,再徐徐退尽,直到变成晃眼苍茫的白。
禁足的日子,萦风阁之外都不得踏足,连窗子也封死了,这寝居之地就像个活棺材,起不起身都是一样。
这便是梗着脖子不肯认错的下场,可她没有丝毫后悔,对恨之入骨的人,即便到了山穷水尽也绝不会作兴说半句示弱求恳的话。
不识羞耻,辱没门风?
当年抛妻弃子,另结新欢的时候怎么没见这般顾忌名声?
她忍不住好笑,可笑过之后胸中反而是更加烦郁难当的闷气。
眼角瞥过画缸里的卷轴,心念微动,索性起身无事找事般的在书案上铺开熟宣,拿镇纸压了,研磨提笔,真就做起令姜文姬的样儿写起字来。
然而,手下本该挥洒如意的笔道非但不得母妃的神、韵,却连自己平素所习都颇有不如,不由越写越沉不住劲,脾气上来,索性丢下笔,把纸揉成一团,恨恨地摔在地上。
养娘李氏恰好走进来瞧见,叹了口气:“郡主先用膳吧,回头我去街上瞧瞧,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带回来解解闷。”
青阳不置可否,闷声不吭地托腮坐在案后。
李氏无奈,只得先命小婢端了早膳进来,忽而听到楼下有人叫,便先退出去,没多久又转回来,脸上带着喜色。
“老太妃差人来说今日新园子竣工,叫郡主一同去瞧。”
青阳抬起头,脸上有一霎的怔愣,知道这是祖母关爱,实则就是叫她解禁了。
可她着实不想去,倒不是怕见那几张面目可憎的脸,而是不愿让祖母瞧见自己压抑不住怒气,当面发作的样子。
但这连风也透不进的屋子里,她也呆不住了,再这么下去,只怕同样要发疯。
李氏见她起初还有些反应,随后又沉下眼去,好像全不热心的样子,脸上的喜色也淡下来:“郡主若是不愿去,我这就去回话。”
“谁说的,奶奶让我去,又不是别人,我自然要去。”青阳淡然自若地拂开笔砚,站起身来。
李氏不知她都暗地里琢磨了什么,看她虽然不情愿,但为了周全,更不愿叫老太妃伤心,硬生生违着自己的心意,不由既是欣慰又是难过,叹口气,帮她洗漱梳妆,换了衣裳。
青阳没胃口用饭,自己坐着修了会儿眉,便叫李氏伴着下楼,沿月池北岸一路向西。
没多久,绕过堆土而建的松岳,就看到前面那座三重石坊后规模宏阔的院落。
自南平建藩以来那里就是世子居所,十年前不幸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本来烧了也就烧了,反正也没有储嗣,但自从三年前狄氏产下男婴之后,事情便不同了,如今瞧瞧,这重建之后的宅邸比旧时还要大出许多,奢华更胜往昔。
青阳进了门,沿石桥穿过花溪,到了二进院落,就见祖母顾氏坐在四角亭中,含笑瞧着一个垂髫小儿嬉戏玩闹,高湛和狄氏都不见人影,高荔贞却陪在旁边。
她不由蹙了下眉,心想一会儿少不得又要置那份闲气,真想扭头就走了,可念着祖母,还是硬着头皮过去见了礼。
那小儿少见她,不觉有些陌生,望着她上下打量,眼中全是好奇。
青阳自来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看,可对方只是个小童,又在祖母面前也不好发作,只能假意盈笑。
这孩子她之前也见过几次,除了因为是狄氏所生外,倒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或许是年纪稍长的缘故,如今一瞧,总觉眉目神情间跟那讨厌鬼狄铣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暗地里打量人的样子,神情间竟是分毫不差。
都说外甥像舅舅,还真是半点不假。
她暗地里腹诽,脸上仍是端然恬静的样子。
高荔贞却难掩不豫,见自家弟弟总是盯着青阳看,更是生厌,便俯身笑道:“不是说想回去拿那幅字给祖母看么,还不走,咱们快去快回。”
说着便伸手去牵,那孩子却身子一撤,摇头道:“不嘛,我要这个更好看的姐姐陪我去。”
当姐姐的还没来生事,怎么反倒是弟弟一张口便缠上了?
青阳在旁听得诧异,也暗觑着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心想才只三岁的孩子,该不会受什么唆摆,多半是瞧见了新鲜面孔便想粘扯。
果然,不光样儿跟那讨厌鬼相似,连爱多事招惹的脾气也是如出一辙。
她目光瞥移,见高荔贞脸上已有些挂不住了,显然是被刚才那句童言无忌的话弄得尴尬,干咳了一下,耐着性子仍是柔声细气道:“你那些玩意儿满屋子放得没个准地方,除了我之外谁找得到?颖哥儿乖,咱们快去,莫叫祖母等久了。”
“我自己也找得到。”高颖撅着小嘴不服气地嘟囔,“我就想跟这个姐姐去嘛。”
“祖母面前,别胡闹!忘了娘的话了,我不看着你怎么成?”高荔贞不理他委屈的模样,拉下脸来低声呵斥。
顾氏在旁瞧着,不悦地一蹙眉,忍不住发话:“都是亲姐弟,哪个去不是一样?难得孩子不认生,别总这也管那也禁的,随他喜欢就是了。”
青阳想着要去狄氏那边,打心底里厌烦,可也听得出祖母话里的意思,是叫自己别有意跟这孩子隔山隔海地分着亲疏。
她原先并不在意,静心想想倒也有益无害,正好还能瞧一瞧高荔贞那张脸有多难看,于是接口道:“那就我去好了,既是他知道在哪里,便不怕找不到,回头我再瞧瞧还有什么好东西,一并都叫带过来,省得想起来再闹。”
高颖立时眉开眼笑,见她含笑招手,慌不迭地奔过去牵住。
顾氏也看得欢喜,颔首微笑:“正该如此,我这里没什么事,先在园子里转一转,你们小心走慢些,不必那么急。”
这便是暗里叫她多和这孩子亲近的意思。
青阳应了声,牵着高颖走出凉亭,下台阶时故意朝高荔贞眇了一眼,顺势又低睨向那孩子,暗晦不清地挑了下眉,也不管她那副又是嫉恨又是担心,却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嫣然噙着笑去了。
或许是不再有人盯着管束,高颖一出院门,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活气,又蹦又跳,拉着她手问:“姐姐,你是叫做青阳么?”
或许是看到高荔贞败下阵去的样子,这时心里快意,她对这孩子略显没规矩的话也不以为忤,垂着他点点头。
“那我以后就叫你青姐姐。”高颖自顾自地决定下来,望她神秘一笑,“我这里有件好东西,青姐姐你见过么?”
说着就伸手到怀中,摸了件东西出来,举得高高地给她看。
那东西通体灰绿,有须有翅,原来是只竹叶编的蚱蜢,手工虽然瞧着粗糙,姑且也算是有些模样。
“这是你自己编的?”青阳挑着眉,眼露不信。
那孩子倒也诚实,嘿嘿笑道:“不是我编的,还有好多,大的小的,这只最好,我最喜欢,就把它带在身上,你看像不像?”
这兴致勃勃的样子,着实更显得可爱。
青阳拿在手里做样端详了下:“那是谁给你编的,你娘还是姐姐?”
她随口问着,心想高湛那般不识温情的人定然不会这样逗哄孩子,不自禁地便把他略掉了。
“都不是,她们才不会编这东西呢。”高颖摇了摇头。
“那是谁,下头的人?”青阳将“蚱蜢”还给他,忽然好奇起来。
“就是那个从北边来的三舅舅。”高颖眼神中透着兴奋,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崇敬,“他可厉害了,一只手就把我举得高高的,一蹦就翻过墙头去了,拿大坛子喝酒都不换气,不像父王,一次就只能喝那么一点点。”
他拿小手比量着酒盅大小的样子,露出两分取笑来,又转而拧起眉头:“就是不喜欢说话,我说十句他只回一句,还有,来来回回就只会编蚱蜢,别的都不会。”
说到这里,似嫌美中不足地盯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叹气。
青阳本来见这孩子吹嘘狄铣如何厉害,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后来又听他“嘲弄”高湛,不由生出几分投契之感。
她暗自在脑海中描摹着狄铣编蚱蜢哄孩子的模样,莫名觉得滑稽,一时兴之所至,忍笑问:“那你还想要什么?”
“青姐姐,你也会编么?”高颖年纪虽小,却心思机敏,一下便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来,当即兴奋地欢叫,“太好了,太好了,我要蝴蝶,要蜻蜓,还有蝈蝈,好多好多!”
青阳含笑不语,见前面离月池不远的山石旁有一片翠竹,便遥遥一指,领着他走过去。
这时候云头涌上来,遮蔽着日头,天光仿佛失去了灵韵,连着那数顷碧水也浸染成了灰蒙蒙的颜色。
青阳拣了块平整的矮石坐下,抬手揪了几片长长的竹叶,打结缠在一起,拿手丈量出揸把来长,用指甲掐出印记来,然后顺着一道道对折交缠上去。
没片刻间,那东西便已初具形态。
“蝴蝶!”
高颖蹲在旁边看得认真,忍不住冲口叫出来。
青阳手上不停,抿唇挑了下颌:“那边有稗草,去帮我揪几根来。”
那孩子应了一声,跳起身,欢然跑过去。
那里离水边已近在咫尺,池波涌涌,拍打着近岸那一片碎石荒草,浪头汹汹,一波接着一波,鼓动出仿佛咀嚼吞噬的声响。
她目光斜斜地盯着,高颖幼小的身子映着几片黯淡的粼光,竟显得支离破碎,那只圆润的小手伸向随风拂动的薅草,倾斜摇晃的身子距池水只有半步之遥……
青阳脑中一激灵,几步上去拽住他:“小心了,那边的别去揪,落到水里可不得了。”
“可是那根最长最好啊。”高颖嘟嘴有些不舍。
青阳叹了口气,伸手薅下来,牵紧他回到刚才的地方,也不知因为什么,心头兀自跳得厉害,怎么也不敢再朝月池那边看,转而专注在两手间,不多时一只窄身大翅,长须弯弯的蝴蝶就编成了。
高颖立时抢了过去,瞪着眼睛,爱不释手地端详,小嘴连声赞叹:“真像,真像,青姐姐你好厉害,把三舅舅都比下去了。嗯,我还想要只蜻蜓……”
青阳不愿继续呆在这里,随口哄了几句,领着他从别路绕过去,到前面的西厢。
她不想进去,但犟不过那孩子硬拽着不撒手,又见那些仆婢面上恭敬,暗地里戒备的眼神,索性大模大样地随他走进后殿。
“青姐姐,你等等,我去拿好东西给你吃。”高颖像是已和她极为亲近,捧着蝴蝶转身跑进寝阁。
青阳没跟去,只觉在这里气闷得难受,便回到外面的厅中,正想坐下,忽然听到有人声,隐约是从后面的隔间里传来的。
这内室之中除了高湛和狄氏外,不会再有别人出入,可现下两人不是该在那边新园子么,怎么会在这里?
她心中生疑,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刚挨到微启的窗扇边,就听高湛沉凛的声音在里面道:“……既是我的主张,你只管放心,乞巧节之前,定然要把青阳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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