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才刚小了些,日头便急切难耐地在南天露出半张脸来。
似乎也就是一瞬的工夫,光焰四下,漫空灰云仿佛都浸染上了淡胭莹粉的红。
青阳隔窗看得怔神,厅内铮弦落寂时竟全无所觉,鼓声促起的当儿,也同样充耳不闻,等舞衣被暗扯了下,才回过味来,耳畔响起芸娘迫不及待地低语催促:“愣什么呢,该咱们了!”
她被拉上厅心铺下的波斯绒毯,周遭鼓点绵密的节拍已疾如奔马,催人起舞。
芸娘翻手作莲,先自扭动起了腰肢,又挤眉挑颌冲她使着眼色。
青阳回了个懒洋洋的轻瞥,双手翘指举过头顶,彩袖顺势滑落,两条光洁的臂膀袒露出来,皓白如玉的双腕交缠之际,金环系铃抖颤出悦耳的碎响,身子也随之翩然律动起来,一对杏眸星韵陡亮,全不似先前那副慵散的模样。
她早忘了是怎么恋上舞蹈的,只记得当初不过是一时之兴,到后来竟渐渐放不下了。
尤其是这西域胡旋,只要听得鼓乐一起,便会闻声而动,蹁跹跃舞间,恣性纵意,澄心空明,仿佛身在云端,可以无拘无束,暂时忘却身世的伤痛和不快。
此刻,她脚踏着鼓点的节拍,一霎便入情忘我,踮足飞转,百回千匝,像永无休止,衣裙在日光斜映下盘旋出七色流溢的光彩,恍然如红霞初绽,丹芍盛放。
芸娘那边也是风卷飘飖,全然不知疲倦。
倏尔,鼓点一顿,两人转势也同是一滞,双臂缠举,腰胯款款撩摆,四目交投间是同样的桃李娇俏,明眸生媚,隔着面纱相视一笑,立时引得里间拊掌喝彩。
青阳正沉浸其中,浑忘了来此的初衷,耳听鼓声又起,不禁舞得更加忘形,却见芸娘蓦然折腰一仰,指尖拨动了雕花落地罩下垂挂的珠帘,立时撩起一片窸窣的哗响。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这都像是在存心招惹似的,以风月场间的舞姬而言,倒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那天青色袍服的男子搁手撂下酒杯,起身缓步撩帘而出,上前从一名乐工手中拿过手鼓,竟也兴致勃勃地一同协奏起来。
青阳原先离远隔帘的,没仔细瞧过这人的样貌,此时近在咫尺,见他果然生着一副刀裁墨画般的脸,剑眉入鬓,眼蕴风流,唇间还噙着一抹温和的笑,俨然谦谦佳公子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心中并没起什么波澜,就像遇上一件稀世珍宝,虽然也由衷暗赞它精美绝伦,但却没起半点据为己有的贪念,纯粹只是寻常的品鉴罢了。
芸娘那双眼却盯得一眨不眨,目光中竟是得偿所愿的喜色,恨不得将对方化在口中吞了似的,当即凑过去与他挨身而舞。
那男子乘兴击鼓与她相和,脚下踢踏的节拍竟也十分灵动,尽得舞步之妙。
青阳正有些惊讶,那男子忽然旋身一转,换到她身边,持鼓轻拍,俊美的脸上笑意盈盈,仿佛在诚意相邀一般。
他目光虽然看似平和,但仍掩不住那份凝注的灼灼,跟狄铣看人时竟是异曲同工,但却又少了暗含无礼戏谑的正色,没有那种让人如芒在背之感。
青阳不知怎么会想起那个人,双颊不自禁地一热。
她可不是什么巴望着攀结富贵的舞姬,自然没心情应和别人的兴致,况且眼前这男子又是芸娘所好,自己更不会假以辞色,于是不着痕迹地几个旋步拂身绕过,故意将芸娘隔在两人中间。
那男子并没着恼,反而兴致更浓,借着舞步闪转,朝她这边贴近,偏生脚下又极是轻灵,竟是躲不胜躲。
青阳不愿跟这等陌生男子纠缠,避了几次之后,不知不觉已被逼到了厅门不远处。
她不免暗地里有气,正寻思着索性便这么走了,背后突然“吱呀”一声,门似是被推开了。她正擎臂旋着,脚下没留神打了个绊,登时向后倒去。
身子斜在半空,背心已被一股力道从后面托住,没真的倒下去。
目光随着头颈上仰时,恰好对上那双正色凛然的眼,这回没有半点哂笑的意味,全然只是沉色,那两道轩挺的眉间也微蹙了起来。
“哈哈,狄兄来得正好,如此绝妙的胡旋舞关外也难得一见,这趟来江陵真是不虚此行!”那男子朗声一笑,手上的鼓点纹丝不乱。
“嗯,确实不虚此行。”
狄铣望着臂弯中那张怔懵错愕的小脸,唇角噙出一声轻呵。
青阳望见那淡冷的眼眸凛狭起来,浑身打了个颤,那颗心差点从腔子里跳出来,却没丝毫变化。
慌不迭地直起身,扭头就往外跑,推门的那一刹,余光瞥见那绯袍的背影似乎没动,但仍像有狼在后,火燎似的半步不敢停留,径直朝楼梯冲过去。
一路奔下三层楼,直跑到先前换衣梳妆的隔间,回头看没人跟上来,才停步稍稍松了口气,懵然的脑筋也开始转念头。
他怎么会突然来的?就算真是老天爷作怪,也绝没有这般巧法,这人简直就是自己命里的魔星。
方才跑得太急,那颗心在腔子里仍跳得厉害,青阳搭手扶着门框喘息,心想自己现下这身打扮跟那日在花船上没半点相似的地方,脸上还蒙着薄纱,只是那匆匆的一眼,该当没那么容易瞧出来才是。
她这么想着,脑中回思着他方才俯睨的眼神,还有那句冷笑的话,心里愈发的没底。
说不定就是存着龌龊的心思打量女人罢了,既然是到青楼来,为的可不就是这个么?
她有点不甘心地继续自欺欺人,暗地里却寻思,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须得赶紧走了才行,免得叫他寻见。
青阳又朝方才的来路望了一眼,便闪进隔间,刚要掩门,一只男人的大手蓦然从外面伸进来,抵住了将要闭合的门扇。
青阳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追了过来,还像是专等这时候才现身,简直坏到骨子里去了。
她也起了犟脾气,不肯服输,双手卯足劲儿死命顶着,心下却叫苦不迭。
对方倒像在存心试探,一点点地往里推,手指拂搭在门框上,丝毫瞧不出用力的样子。
那只手没有娇养的矫揉,也不是那种粗笨的宽厚,颀长的五指虚垂着,但每一节都仿佛蕴藏着不可捉摸的力量,甚至一见便叫人暗觉难以抗拒。
青阳从没见过这样的手,怔神之际,那股力道陡然一强,生生将门挤开了。
她不自禁地往后退,眼望着那身绯袍像火一样从外面徐徐烧撩进来,逼到面前。
“你……你要如何?”她毕竟年岁不大,又做贼心虚,遇上这样的事浑不知该怎么好了,心里慌得厉害。
狄铣默声不语,眼前这个小丫头没了花船上趾高气扬的架势,昨日那巧言令色,暗含威胁的模样也不见了,杏眸佯装镇定地望过来,像只受惊的小猫,不知该往哪里躲藏。
他从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正如那晚初遇,彼此擦肩而过,当时一笑置之,过后也不会去在意。
可对她却有点不一样,或许是因着从没见过这等胆大妄为的小丫头,倒跟自己少时有几分相似,有意无意便起了关切之心。
他目光低睨,落在她腰身上,那短袖胡服与上次不同,但却更加窄紧,服帖地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宽摆长裙摆不像上次那样遮掩不住双腿,却有种别样的风情,再配着那张本就媚色天成,却还画了艳妆的小脸,掩在薄纱之后更是欲盖弥彰的惹人起意。
这妖娆的模样叫人瞧了,只怕没几个不会心生邪念,难为这丫头却还乐此不疲,当真以为天下不轨之徒都像那晚被她暴打的人一般好对付么?
“郡主平日都喜欢到这种地方来献舞么?”
他眼中泛起那熟悉的玩味和戏谑,却仍闹不清是什么心思。
青阳瞧着不免有些紧张,向后退了半步,却又不肯矮了气势,颦着眉横过眼去:“是三公子自己爱逛这等花街柳巷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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