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明瓦窗外像烘着一片火。
天光透过棂花铺泻得一地晃亮,再漫上对面的矮榻,将斜搭在雕栏边的那双纤足映得愈发粉莹玉润。
外头鼓乐大作,前庭后寝重重院落也挡不住。
矮榻上酣睡未醒的青阳终于有了动静,辗转扭了几下,拉着薄衾蒙住头脸,把自己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可鼓乐声却依旧穿墙破窗,直往耳朵里灌。
昨晚半宿都泡在花船上,还招了一肚子闲气,此刻困意正浓,可这般吵闹法,谁还睡得着?
她恼得头痛,蓬发半遮地一骨碌钻出被窝,抓过枕边的软囊狠狠摔在窗扇板上泄愤,顺势一倒,又躺了回去,双手捂耳,拧着眉头忿忿。
“郡主要起身了么?”养娘李氏进来探问,瞧见地上的软囊,叹笑着摇摇头,俯腰拾了,放回榻尾。
青阳闷哼哼地乜睁着眼,折起身靠在围栏上醒神:“几时了?”
“巳时了,前头那边迎客迎得吵闹,郡主要不……”
她“嗯”了一声,已然睡意全无,探手撩开帐幔,扯件薄纱罩衫披在身上,漫不经心地趿着软蒲鞋下了床,洗漱之后,便坐到妆台前发怔。
李氏敞开窗,收了汤盆巾栉,过去服侍她梳头。
漆黑的秀发在背后流泻如瀑,直垂过腰际,水荑般柔顺,密齿的象牙篦子从上头拉下来,也是通畅至底,没有半点滞涩。李氏像抚着锦缎子似的,一寸寸都梳得仔仔细细,然后左右分开,拿簪子撩了额前的丝丝缕缕向后卷。
“李妈妈。”
青阳叫得没精打采,原本想说今日不必梳髻子了,垂眼望见镜中那张光致致的小脸,五官还没完全长开,但已明丽如晨花吐蕊,朝霞初露,没来由的却染着一层二八少女不该有的怏怏。
该高兴么?
的确是大喜的日子,阖府上下一片欢悦,只不过和她无关。
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更何况是前朝御赐国姓的南平郡王,如今终于盼来了嗣子,恨不得要弄得普天同庆,人尽皆知,至于从前欠下的那些血泪债,早就不会放在心上了。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眼前全是记忆中已有些飘絮模糊的影子。
母妃出身江南名门广陵谢氏,美貌艳绝天下,更是声名远播的才女,十七岁嫁给年少袭封的南平郡王高湛,彼时佳偶天成,当世称羡。
那一年她刚满月,父王高湛入京参觐,孰料天道剧变,北方沙戎铁骑长驱直入,围困京师,半月间便城破国灭,大夏天子后妃,宗室臣工数千人被俘,高湛也在其中,生死不知。
母妃终日流泪,朝夕盼望,却始终没有音讯,但始终没绝了心念,一边苦苦支撑着王府门楣,一边抚育她长大。
然而造化弄人,五年之后,那个原本已“死”的人竟突然携带美眷,毫发无损地回了家,还带着一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女童。
原来这些年他根本没有失落北境,颠沛流离,而是去了中州,还另结新欢,连孩子也生下了,悠哉快活,乐不思蜀,可怜在家的妻子却懵然不知,一直苦苦地等着。
也就在那一天,她亲眼目睹母妃脱下御赐的翟冠大衫,悬梁自尽……
青阳黯着眸,听鼓乐不息,杂混着喧阗的人声愈来愈响,唇角噙出冷哂,念头一转,忽然改了主意。
李氏在旁看出她不快:“郡主若是心里不舒坦,这次便求老太妃答允,喜宴上不去该也没什么。”
“谁说不去?”青阳拿指尖在妆台上拨弄着挑花钿,“府里立嗣这么大的事,我这嫡女长姐躲着不见人成什么话?好了,就照上次那样子梳吧,回头再选件入眼的衣裳。”
李氏起初一讶,跟着展颜微笑:“郡主能这般知人情识大体便好了,王妃泉下有知,瞧着也高兴。”
替她钗好前面的额鬓,又将后发束成双鬟扎上去,温声安慰:“其实都是些场面上的事,只要依着规矩就好,况且还有老太妃在,谁也不至为难。我听说这会子国姓爷正见客呢,兴许今日也遇不着。”
“什么客人?”青阳把挑好的花钿搁在一边,随口问。
“这……倒没听说,该是哪里的要紧奏报吧。”李氏别簪花的手顿了下,不轻不重地压着髻头,拿簪子钗好,用手虚拢着两鬓,“郡主瞧这样成不成?”
青阳看不到她的脸色,但能听出那语气中细微的变化。显然她是知晓内情的,却又像自觉失言,不愿当面提起,便想随口敷衍过去。
如今这偌大的王府里还能真心记挂着母妃的人,除了自己之外,恐怕也就只剩这个当年随嫁过来的养娘了,从小到大伴在身边,有些话不必说明白,她多少也能猜出些端倪来。
青阳本就不打算刨根问底,既然事不关己,便没放在心上,略看了一眼镜中梳好的飞仙双鬟精巧雅致,颔首轻点,把拣好的花钿贴在额前,起身换了套衣裙。
许久没这么正儿八经地梳妆打扮了,齐胸的襦裙一上身,对镜瞧瞧倒也觉得增色,只是好像缺了点什么。
她双手有意无意地抚在肩上比着:“我记得有条鹅黄的披帛,放在哪里了?”
李氏合胭脂的手一顿,低头含糊应着:“我也有日子没瞧见了,郡主就这么着,不披那东西也好看得紧。”自顾自地收拾好妆奁,到门口传膳。
青阳没留心她话里避之不及的忌讳,瞧着瞧着,倒也觉得顺眼了,坐下来看着桌上的饭食却没什么胃口,只端了碗清淡的粟米粥来吃。
这边才刚动了两匙子,外间便有人来传话,说老太妃那里新到了几盆花,让她过去一起赏看。
青阳没有赏花的兴致,但去却是一定要去的。匆匆几口把那碗粥吃完,又检视了一遍妆容,便下了楼。
她日常起居的萦风阁只是个小院落,但胜在层楼高挑,可以凭窗远眺,又紧挨着王府后墙,出入都方便得紧,与祖母颐养的兰溪殿也相隔不远,出门循着栈道绕过半池碧水便是了。
刚到垂花楹门前,就听里面传来少女欢畅的莺声笑语。她蹙了下眉,随即叫引路的小婢自去,暗吁了口气,面色如常地缓步走进门,绕过那片翠竹,便望见对面廊下的庶妹高荔贞。
她一身绿衫白裙,头上花苞似的双丫髻配着梨涡浅浅,明眸善睐,倒真有几分纯美可人的样子,这时正乖猫儿似的挨在祖母顾老太妃腿边。
右边下首的狄氏也穿得素淡,端正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她们说话,瞥眼间望见来人,微微一怔,当即出声招唤,又转向顾氏:“青阳来问安了,正好陪母妃一同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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