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被他噎得一滞,梗着脖子道,“我……我如今又不赴会了,这……这便要下山家去!”
“请便。”
舒念大喜之下多少有些难以置信,“真的?”
崔述点头,“嗯。”
舒念老脸微红,想来苗千秋在吴山约摸也不是甚么要紧人物,死便死了,如今苏简安无事,藏剑楼留着她还要供她吃米,只怕早已想要打发她这累赘下山了,自己这会儿还自作多情——
赶忙爬起来要走。
稍一动弹便觉头重脚轻,大头朝下急要栽倒,好险一掌扶住床栏才堪堪稳住,喘了半日喘匀气儿,抬头便见崔述仍旧悠然而坐,看好戏似地盯着自己。
舒念十分尴尬,“小吴侯见谅,我……这只怕还走不得……”
“你可以留下。”崔述十分好说话。
舒念大喜,还不及道谢,却见崔述立起身来,缓步移到窗边,凭栏眺望。此时夕阳西沉,余晖在他身侧勾出一道温和的金边,耳听崔述续道,“只是——既是你自己要留下,日后未经许可,不可离开。”
舒念竟无语凝噎,“我……我只不过想再叨扰一二日,待养好伤——”
崔述一语打断,“那便请吧。”
舒念只觉被他一句话堵得一股子浊气积在胸口,直恨不能提一口气爬也爬下山去,一盆火炭般地想了一时,又迅速冷作一盆冰雪:吴山如今办着诸山舍会,江湖上八山二岛十大派都有人来,凭她现在这点儿三脚猫工夫,便是未中毒,也要藏着掖着些莫引人注意,更何况如今毒伤未愈,寸步难行?且那苗千秋虽死,万一再跑出来个苗千指亦或苗千变?
不若等毒伤恢复,再寻个法子跑路——
崔述转过身,虽着背光,瞧不清面容,那倚窗而立的姿态却是说不出的好看。
能日日与这般姿容的小吴侯搭伴,这一段时日也不算亏负。舒念一念既定,“却不知小吴侯留……留我做甚?”
“你说呢?”
舒念毫不客气地信口开河,“小吴侯要收我为徒?”
“我不缺徒弟。”
舒念大感丢脸,便越发无所顾忌,嘻笑道,“小吴侯为我美貌所惑,拜倒在我石榴裙下?”
她本是戏谑,左右一想却渐觉有理,只是自己重生一回,算时间也不过区区六年过去,难道崔述竟已从高岭之花变作色中饿鬼?
实是令人扼腕啊令人扼腕——
窗外残阳渐落,崔述面容渐渐清晰,却是目光柔和,神色淡静。舒念见他并无愠色,又乍着胆子道,“姑娘我绝对不与人为妾,你且莫指望了。”
崔述眼波一闪,“与人为妻便可?”
舒念一滞,舌头也不怎么利落,“那……那也要看是谁?小吴侯你……你这样的……”
“如何?”崔述眉峰稍敛,竟有几分凛冽之色。
舒念一个哆嗦,再不敢再胡说八道,伸手将锦被一扯,兜头遮了,“我困了,睡会儿,小吴侯请吧。”
姑娘我早晚要溜,管你留我做甚?
“我缺个使女。”
“什么?”舒念一把掀了被子,探头道,“使女?”小吴侯费这么大劲儿留她,还以为要怎么为难自己,竟只是缺个使唤丫头?
早说啊!
崔述走到桌边,手指一弹,那灯芯儿挣扎着跳了几下,便燃出一簇暖融融的小火苗儿。
舒念咋舌,“燃灯指?”
崔述随手将油灯扶正,“日后便由你伺候我起居。”
舒念一句话涌到喉咙口,想想又咽了。
“怎么?”
“我是觉得——”既然你问了,只好不吐不快,“您挑随从这么随便合适么?难道不怕我下毒?”
“你会么?”
舒念竟无语凝噎,我就是会下毒,此时也断然不会说出来,你是智障么问这种问题?
“把这个吃了。”
崔述手腕一番,舒念眼前便是一只雪白的手,掌间一枚暗红的药丸。
舒念警惕道,“这是甚么?”久闻江湖上有邪门歪道常有用药制人,难道是那种东西?
崔述沉默片刻,“解药,你的毒还未清。”
舒念一滞,掂着手指把药丸拈在指间,想来崔述要害自己,早早动手这世上早已没她这个人——心一横把药丸塞入口中,嚼巴两下,皱眉道,“这是甚么,一股子怪味儿……”
“良药苦口。”
舒念吃了药便有些瞌睡,然而崔述坐在桌边低头饮茶,全无离开的意思。她独自憋了半日,“天色不早,小吴侯不若早些安置?”
崔述侧目。
舒念福至心灵,敢情这是等着使唤丫头起来干活呢?忙作无力状,扶额道,“我这毒伤未愈,今日只怕无法伺候小吴侯啦,且等几日再上工。”
“不急。”崔述拂衣起身。
舒念目送这尊大神离开,立时睡意全无,精神抖擞地趴在枕上琢磨:如何从这吴山脱身,如何躲过苗氏三鬼,又如何择地隐居……刚刚琢磨到去哪个村镇买房置地之时,外间大门无风自开,冬日冰凉的风倏倏透了进来。
舒念目瞪口呆,“小吴侯?”
怎么又是你?
崔述身后探出一颗黑发的头,“不是说你睡了?”
苏都亭。
“睡醒了还不行?”舒念来回打量眼前二人一回,实在忍不住,“你们怎么又来了?”
苏都亭大大不快,“什么叫‘又来了’?这是我师父的屋子!”
舒念一滞,难怪这屋子里收拾得跟个雪洞一样,不像个人住的地方……然而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那多不好意思,不若我挪个地方?”
崔述反手将斗篷除下,“躺着吧。”
苏都亭忙把手中的东西扔下,抢上前接了,挂在架上。
一个红漆食盒。
难怪饿得紧,原来到了饭点儿了。舒念眼巴巴看着崔述打开盒子,东西还不曾拿出来,便听苏都亭咋呼一声,“师父放着徒儿来便是。”
匆忙上前接了,一样一样拿出来,却是四五碟小菜,一钵热粥,半点油荤不见。
饶是如此,那扑鼻的香味儿还是叫舒念咽了下口水。
苏都亭盛了粥,恭敬捧到崔述身前,“师父用饭。”目光热切地看崔述夹了一箸土豆丝儿,才转向舒念,换了一张丧气脸,“你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舒念眼珠子一转,“劳您大驾。”
苏都亭再不想世上竟有这等厚脸皮,可怜他话已经说出口,只得忍着气与舒念盛粥布菜。
舒念心安理得地在他手中吃饭,各样菜尝一口,渐感惊讶,土豆鸡蛋这种材料都能做出这种味儿来,也不比御厨差什么。“这是哪位大厨的手艺——”
“快吃吧你!”苏都亭加紧往她口中塞了一箸。
舒念一语未毕便被打断,只能用眼刀不住飞他,眼角余光瞟到崔述时,却见他一手扶案,一手支额,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这边——
这么快就吃完了?
舒念瞬间消停,老实吃喝。
一碗粥还未食毕,便听院外有皮靴匝地之声齐整整逼近,苏都亭皱眉,将粥碗撂在案上,起身出去。
舒念爬起来抻着脖子张望:此间既是崔述的住处,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还未曾看得清白,一只手在她肩上拂了一下,舒念瞬时泄力,重重地落回枕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崔述拾起案上粥碗,接了苏都亭的班。
崔述举着匙,不见她张口,“怎么?”
舒念指了指门口,“您不去看看——”
“有甚好看?”
舒念无语:便是无甚好看,外间叮叮当当这么大动静,此时也不是坐着喂粥的时候吧——
心不在焉地在他手中吃粥。
一时苏都亭进来,“师父,宁堡主来拜。”
宁堡主?辽东宁家堡宁斯同?
崔述听若未闻,慢条斯理地舀粥布菜。
倒把舒念搅得如坐针毡,兼了苏都亭不住拿眼睛瞪她,只得干咳一声,“小吴侯……我……饱了。”
崔述抬头看了她一眼,将粥碗搁下。
苏都亭不安地又回了一遍,“师父,宁堡主来拜。”
“请他明日再来。”
“……宁堡主已在外间。”
便听一人在院内朗声道,“宁某初到吴山,听闻小吴侯在此,立来拜见,小吴侯赏个薄面?”
崔述起身,吩咐舒念,“把粥吃完。”
舒念还不及答话,崔述已带着苏都亭迎了出去,门帘一卷,已将外间挠攘隔绝在外。
宁斯同深夜来寻——
舒念撑着床沿爬起来,万幸此时也不知是吃的药生了效,还是吃饱肚子有了气力,身上松快许多,走动无碍。
刚出厢房,便听隔壁花厅内有人说话。舒念蹑手蹑脚凑到门边,隔着门缝儿望出去,便见花厅外间大门洞开,十数名配剑青年作雁翅状在门外护持。
辽东宁家堡以军规治堡,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宁斯同声如洪钟,“巡剑阁主人多年不见,今日骤然听闻回归,宁某再三恳求苏楼主,才允我前来拜望一回,未知小吴侯一向安好?”
厅内二人对坐,崔述正对内室门口,闻声不答,却忽而抬头往舒念立身之处看了一眼。舒念便知自己行踪已露,忐忑片时复又坦然——毕竟以她的能耐,慢说如今这身体,便是前世的九鹤鹤使舒小五,也瞒不过崔述。
倒不如坦然些。
宁斯同正值盛年,身穿织锦长袍,背对舒念而坐,一时叹息道,“这些年小吴侯为往事所累,避世不出,着实令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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