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常在是谁?
若不是她刚被唤出来跪在中央,在场大多数人都记不起来还有这么个人。许常在其人,平日里除了庄贵人谁也不来往,便是偶尔碰上了,低眉顺眼,寡言敛性,低调得哪怕是就站在面前,甚至都意识不到她的存在。
这样的性子居然能胆大到谋害简贵妃甚至还有她腹中的皇子,任何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
众人的视线齐齐锁定在许常在身上,只见她侧颜秀丽,却是一脸呆滞地看着庄贵人,仿佛半点没意识到她的话的内在含义。唯有乔虞,她离得近,又有意关注着两人,才看见了许常在那漆黑透亮的眼眸中仿若天地瞬变的失措溃败。
她张了张唇,看口型仿佛是“表姐”二字,但终究是没发出声音来,无力地咽了回去。
那厢皇后已然厌烦了庄贵人证言的前后不一,深觉在皇帝和众妃面前失了体统,如今便有些质疑:“庄贵人,你有何证据?”
庄贵人庄重地俯身磕头,语气还带着些轻微的颤抖,然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前日,许常在来落英阁拜访妾时,特送了妾一个锦囊,因近日春夏交接,妾有些身体不适、忧躁难眠,许常在说锦囊中的香料能舒心缓神,才甚是喜欢,收下后贴身不离。今晚、今晚,”她深深吸了口气,“今晚是妾入宫后初次参与盛宴,心下难免紧张,喝多了茶才想着出殿稍作整理,未曾想着急间丢失了那枚香囊,那毕竟是妾贴身之物,妾生怕被别人捡了去,回来后才心神不定。而后简贵妃和小皇子出了事,妾本以为与妾无关,直到孟太医道破妾身上的凤仙子花药粉,妾才心生疑窦,可、可许常在是妾的表妹,从小一道长大,情分更甚同胞血缘,这才犯了糊涂,冤枉了乔嫔……妾不敢求皇上、皇后娘娘宽恕妾的欺君大罪,只求能给薇儿、许常在一条生路,妾愿与其同罪,共受惩戒。”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声泪俱下,一派情深意重。
就是在这时,明明许常在才是被指出来的罪魁祸首,众人的目光全然其中在庄贵人身上,为她这场表演心悦诚服,已然开始想着是否真的是许常在下得手,毕竟她身在延禧宫,曹芳仪的麾下,而她与简贵妃的恩怨是众所周知,要知道,简贵妃诊出有孕,曹芳仪还当场晕了过去,可见并未忘记自己失掉的孩子。
皇后立即派了人在瑶华宫正殿外找了一圈,果然找到了一个绣艺精美的香囊,让孟太医也检查过了,确实是引起简贵妃不适的药粉。
乔虞看着许常在面上的神采一点点寂灭,眼帘垂下,从原本的痛心希冀到最后的空洞绝望,竟没有一点对庄贵人所说所做的惊讶怨恨,是她真的对庄贵人这般无怨无悔的包容,还是说,这一切,她早就心有准备了?
她十分的好奇。
然而除了乔虞之外,还有一人也看出了许常在的变化,就是最上首的皇帝。他在进来之前就知道简贵妃与龙胎安然无恙,照孟太医的意识来说,先不说外用本就比口服药性更轻,而且庄贵人身上的药量并不重,能引起简贵妃腹痛已是她本身体质不足胎相不稳的原由了,若是身体康健些的孕妇,连反应都不会有。
费了这么大力气,连目标的半分元气都未伤到,若不是知道简贵妃没那城府,皇帝都怀疑是她使的苦肉计了。
皇帝暗忖便知,幕后之人的算盘未能实现,定然是其中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故意让人将症状说的重了些,一方面是打算引蛇出洞,另一方面也有心让简贵妃安稳些,三个月的禁足非但没让她静心沉气,反倒愈加犟起来,连累得腹中孩儿也跟着受累,令他着实厌烦。
不过现下看来,这背后隐藏的比他预想得还深些。皇帝是何等人,先帝在治国御下方面不多出众,又是个痴情种,将所有的关注全然托付给了一人,因为那名女子未有生育,他就成日担心皇后借着地位权势压制他的挚爱,便想着打压嫡系,导致皇后嫡子庸庸无能,身虚体弱,年仅二十就患病而终。反倒庶出的皇子一大堆,且个个勇谋相衡、天资出众,最后那名女子生了个皇子,先帝还异想天开,让这群哥哥诚心辅佐幼子即位,于是几个兄弟相争间,顺手就把幼弟解决了,断了先帝念想。而后先帝的心头宝也跟着抑郁而终,先帝心神俱伤,更加无法压制底下如虎如狼的儿子们。
别以为他们玩得都是君子协定,不伤妇幼,当年昭成帝还是成王的时候,府上的孩子生一个留不住一个,大半都是他兄弟的成果。如此,他心里是再清楚不过了,这个先例不能开,如果后妃们视他的皇子皇女为可以随意杀害的物件,她们的孩子也会有样学样,视这些兄弟姐妹为手上的猎物,时间一长,血缘反倒是互相敌对的原罪。
他一直以先帝为鉴,更以步其后尘为耻,所以,后宫中凡是有伤及子嗣的动作,无论情节轻重,一律从重严惩。
而今晚的风波,皇帝本以为不过是冲着龙胎来的,没想到幕后之人更打着一石两鸟的主意,更没想到被盯上的是乔嫔。
他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乔嫔不过十五,入宫不过半年,背后既无哪方势力撑腰,更是出身清贵,宫中半分势力没有,怎么也就令人想着除之而后快了?
情理上实在说不通,疑惑难解之下,皇帝对乔嫔更是兴趣盎然,哪怕随后庄贵人又扯出了许常在,他的注意力也一直放在乔嫔身上,理所当然地发觉了她对于许常在的异常关注。
与众人想的不同,皇帝知道此事多半与许常在无关,他知道曹芳仪是个聪明的人,更是个识时务的人,便是有心对付简贵妃,也不会冒着被他厌弃的风险,呈一时之气,在自己还未有足够资本的时候出手,一个孩子,就算出生了,从稚童到成年,从成年到继承皇位,有多少道坎要过?
可乔嫔是怎样发现的?在皇帝的印象中,乔嫔不过是性情活泼心无杂念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可如今她隐约的皱眉与下意识往许常在看过去的动作,令他不由心念一动,重新审视起这个分外扰他心怀的女人,
到底是单纯的直觉,还是心有沟壑?
皇后在旁,见皇帝手指微微捻动,沉默不语,仿佛是在沉思的模样,自觉他是有意让她来决断,眉目间光彩更甚,目光灼灼,扬声问:“许常在,你有何话要说?”
乔虞哪知道一个不小心触动了大佬的神经,现在,在场的除了许常在,谁也无法博得她一丝一毫的心神。
因为她手腕处的灼热感又浮现出来了,只是比上次的感觉轻微许多,轻得几乎让她觉得是有人在挠她。
直觉告诉她,答案在许常在身上。
在场的人几乎都以为许常在要默认了,却见她抬起了头,咬咬牙,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回皇后娘娘,妾想问表姐一个问题。”
皇后有些讶然,不过也没阻止的意思,点点头,同意了。
许常在定了定神,直直看向庄贵人,清亮黝黑的眼眸中第一次闪现出极其耀眼的光芒,她出声询问:“表姐,当初我们初次相识的时候,我送你的那枚玉蝶佩,你还留着么?”
……
乔虞默然,是她对古代姐妹情不了解还是怎么回事?怎么都有点想替庄贵人回答“爱过”的冲动?
庄贵人愣了愣:“自然是留着的,完好地放在落英阁中呢。”
“是么?那就好。”许常在释然一笑,突然冲着庄贵人微笑低喃了一句,“表姐,我也该对你说声对不起。”
?庄贵人愕然不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许常在双目一闭,软软得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乔虞手腕上的灼热感愈演愈盛,她盯着晕过去的许常在,心有预感。
皇后也是一惊,忙叫孟太医上前诊治。
然而孟太医刚刚上前把脉,就见许常在手指微动,缓慢地睁开眼,一双内敛清透的双眼如破云遮月射出得第一缕明光,熠熠夺辉,衬得原本就秀美的五官如春花初绽,明丽不可方物。庄贵人对上,不由一怔。
她从未见过许知薇这般、这般的模样……
其他人未像她那样直面许常在的变化,而乔虞,便是不看,从心底涌上来的那股熟悉的感觉,也将她原本的猜想和预感落到了现实上。
“多谢孟太医,妾无事了,”许常在面色苍白犹显柔弱,冲着孟太医感激一笑,而后规行规矩地起身,对着皇帝和皇后行了一个大礼,“恳求皇上、皇后娘娘能给妾自证清白的机会,妾感激不尽。”
如此反复的折腾,皇后看着庄贵人的目光越发的不善,沉声道:“说!”
“妾之前确实送给了庄贵人一个亲制的竹纹锦囊,贵人百花万草,独爱竹的风骨,因此用的绣囊手帕都是竹纹的。只是昨日妾见锦囊略有破损香料漏出来,就偷偷拿了回去打算修补一下今晚见面是再送还与她。”许常在还是那个声音,听着却好似又比之前自然柔缓了许多,“妾自小与庄贵人一同长大,又一同入宫,承奉天子,自然情谊厚重。当初表姐好生推辞才收了妾一个锦囊,妾怕她心疼,不愿妾因此而劳累,所以换锦囊的时候并未与表姐细说,私自换了她之前日常时时带着的绣囊,而原本的竹纹锦囊一直在妾这里,还未来得及送出。”
话说到最后,许常在泪眼涟涟,却强自着不让其掉落,如画般的眉眼间隐有坚忍,似在风霜严苛中柔弱摇弋,却仍毅力生长的石中花,柔美而兼具韧性,令人望而心动
她双手捧着刚从怀中拿出来的锦囊连着自己的帕子,高高捧起:“请皇上、皇后娘娘拿去比较相看,就知道妾并未说谎,放着凤仙子花药粉的锦囊并不出于妾之手。”
自然有人上前将锦囊和手帕,连着殿外找到的锦囊一起呈献至皇帝和皇帝面前。
庄贵人已经木然了,乔嫔倒打一耙,她犹知道自己尚有后路,可许常在……许知薇,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她自认将其玩弄于掌间,自认了解其心情,万万没想到,竟还有这般陌生的一面。
她怔怔地望着许常在,竟忘了为自己辩白,心中突然升起的惊惧寒芒淹没了她的理智与思绪。
那不是许知薇!
她们从小多次同寝共眠,同吃玩耍,她利用许知薇何止一次,若不是全然了解其性情,她又怎么能次次将她控制在掌间。
全天下,就是许知薇的亲生母亲也未必有她了解许知薇。
“庄贵人,你还有何话可说?”上首皇后出声厉问。
庄贵人默然垂首,突然出声笑起来:“妾本以为已然够冷性薄情,却还是不够啊。”在里边装进药之后,她再也没去看过它,她觉得自己是怕药性伤了身,其实现在想,自己对许知薇也未尝没有歉疚不忍。
她面向皇帝皇后,仰头正视,未等人斥责不敬,大声开口:“妾意害皇嗣,欺君大罪,无有不应。只是,”她忽然转头冷冷地看着许常在,“妾与许常在自小一起长大,其为人如何便是不相信妾所说,也可从庄、许二府打听一二,方才许常在突然昏倒实属异常,还请皇上皇后清查,是否有巫蛊为祸!”
巫蛊?!
众人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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