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看着来气

小说:诓世 作者:大咩哥
    焦越城为西川隘口,虽城池不大,但是出川的必经之路,也是川中连接外界一条极为重要的同行要道。

    若是失去这一据点,川中将与东面联系断绝,失去盐、铁等重要物资的往来,沦为一处闭塞之地。

    王都下令焚毁焦越城,便是为了保住这条通行要道。即使夷平整座城池,他们也不会让西川成为毗那夜迦权柄无法触及的地方。

    乌云滚滚,磅礴浩瀚地延绵万里。黑云低摧,寒风肃杀,乌鸦停在枝头哑鸣,振翅从城楼上空飞过,带来一种压抑且不安的预兆。

    古老厚重的城门已被封死,粗壮的圆木与岩石堆叠成高塔,将唯一同行的大门死死抵住。一条深而长的壕沟,如漆黑巨蟒环绕城池,沟底洒满铁蒺藜,时而泛起幽微寒芒。

    城门与城楼之间,巍峨高墙相连,形成一道坚固屏障。从前,那是捍卫百姓不受强敌进犯的可靠壁垒,此刻,却成了赤甲军困锁三万人性命的绝望牢笼。

    不少焦越城的百姓爬上城楼,向城外军队磕头、哀求,那悲戚求命的场景委实惨烈,令见者心酸。

    然而,红袍戎甲的将士仿佛失去了眼耳,犹如机械傀儡,雷厉风行地执行军令。在离城十丈处,架起三架投石机。一缸缸火油被卸下马车,装入投石机的皮槽。

    投掷手操控绞盘,将油缸对准城池,木质齿轮转动摩擦,间或发出刺耳尖啸。随着烈虎赤旗迎风一招,轰隆一声雷响,连接皮槽的木梁高高弹起,火油翻跃城墙,在房屋与街道间溅裂开来,刺鼻气味弥漫全城。

    焦越百姓已知晓自己的命运,全都聚集城墙下。顶着呼啸的寒风,丈夫张开臂膀搂紧妻子,爹娘用厚重的衣衫裹住孩子。

    城楼之上,哭喊、哀求被激荡的寒风卷至云霄。城墙之下,簇拥的人群仿若庙宇中的泥胎石塑,一片死寂。每有一个油缸在地面上炸裂,身躯便随之一抖。

    这群感染血瘟的可悲之人,没有被可怕的疫病打倒,也熬受住了肉体渐渐溃烂的痛苦。最终将要夺去他们性命的,却是自家君王下令放出的一把焚城大火。

    单是这样的认知,便足以叫人放弃求生的勇气。

    小小的孩子从娘亲怀中拱出脑袋,睁着乌黑的眼睛,望着周遭大人们麻木、绝望的面孔。

    他很瘦小,几乎只剩一把骨头。

    自从焦越被围,粮食日渐减少,他的娘亲从口中抠了再抠,匀出的食物也只能勉强养着孩子,令他不至于饿死。

    他扬起头时,露出细瘦的脖颈,零星长有血红斑点,下颚处更有一块碗大的溃痕——可怕的血瘟在啃噬他的骨肉。

    半个月的时间,已令孩子习惯了身上的疼痛。

    在这特殊的夜里,他好奇四顾,虽有胆怯,但并不恐惧。

    他还太小,尚不能理解死亡的可怕,只当如年老的祖父一般,闭眼睡个醒不来的囫囵觉而已。

    若真是这样,那倒也好,便可不必再忍受仿佛要磨穿肠子的饥饿。

    孩子这样想着,拨开盖在头顶的长袖,悄悄看了一眼娘亲。

    女子面容憔悴,神情恍惚,手指拨弄着佛珠,念念有词,仿佛在祈求漫天神佛显灵。

    孩子伸出鸡爪似的小手,握住女子拨动佛珠的手腕,声音微弱:“阿娘,会有神仙来救我们么?”

    女子手指一僵,嘴唇嚅嗫,努力想要笑一笑,说些安慰的话,但是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见娘亲一哭,孩子也忍不住跟着低泣。但是他好饿,又很虚弱,只能发出小猫一般发出微弱的气音。

    母子的哭声惊动一名老者,他颤颤危危,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目露怜爱,用拇指拭去他脸上的泪水。

    “别哭,哭累了更饿。”

    用袖子罩着,悄悄将半块干硬的馒头塞进孩子手中。

    然后起身,缓缓走上城楼。

    这老者似是极有威望,人们纷纷为他让开一条通路。在他步履踉跄,将要摔倒时,不少人伸手扶持着他。

    就这样被人一路扶着,登临高楼。环顾城下,军阵森严,赤旗招展,浑浊老眼,满目悲凉。

    他张开双臂,瘦骨嶙峋,挂在身上的宽大衣袍迎风鼓荡。

    “吾乃赵郅,由毗那夜迦亲命为焦越城守,为他镇守此城三十二年,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六度遭遇外敌攻城,经历大小战事二百余起。”

    他扶着冰冷的城墙,颤抖着弓起身体:“这座城池,屹立此地已有一百六十三载……百越大军攻不破他,北蛮强敌打不下他……最后、最后却是他的君王要夷灭他!”

    老者哽咽半晌,忽然抹干眼泪,挣开众人,翻过城墙。

    身体被夜风包裹,一把轻飘飘的老骨头仿佛要乘风而去。他大喊一声“悠悠苍天,曷其有极”,纵身一跃,化成黑影一点,落入满是铁蒺藜的壕沟之中。

    嘭——

    骨骼断裂的脆响被寒风卷至耳畔,裴戎垂了垂眼睛,极好的目力令他看到从壕沟中溅起,洒在墙根上血花。

    三人埋伏在一里开外的土坡下,用茂密灌木遮掩身形。

    裴戎嘴里含着一根鸡骨,吃完炖鸡,离开茅屋时,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吐出。此刻沉目思索,舌尖不自觉顶弄着骨头。

    “看见那个跳下来的人了么?”

    阿蟾道:“半脸腐烂,应是血瘟的症状。”

    裴戎道:“若是放走他们,血瘟扩散,势必造成更大的危害,焚城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况且,对手是一千来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而我们,不过三个失去修为的凡人,你确定能够吃得下他们?”

    裴戎的面孔半拢在阴影里,颌骨棱角锋锐,话语透着一种凉薄。

    商崔嵬拧起眉峰,作为“慈航俘虏”,他一路上少言寡语,安守本份。在到达焦越附近,裴戎将青川引还给他后,盘腿坐在树下,手挽剑花,反复练习,以期更快适应只剩左手的困境。

    闻得裴戎所言,胸涌暗火。

    他很想质问,你若是师尊儿子,怎可说出这般话来?昔年裴昭为活万人,一骑当关,千军劈易,何曾问过“如何”、“能否”、“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是,这份怒气不便表露。毕竟不知裴戎身份的真假,也不知那名苦海高手与裴戎之间关系。贸然开口,怕会坏事,只能忍气吞声。

    阿蟾拨开灌木,仔细观察赤甲军排兵布阵。

    “此方天地的血瘟在三年前出现,与秦莲见抢走鲲鱼,绘出《观世音渡毗那夜迦图》的时间吻合。”

    “观世音通过类似欢喜禅的邪术,将南柯寺中画师熔炼成血水,融入身体。应是以身为桥,将在外界收集的精血,偷渡到这画中世界。”

    “血祭、血炼等与血有关的邪术,纵使在魔道之中,也少有人使用。因为它们在带来不可思议力量的同时,常会种下牺牲者的怨憎与诅咒。这里的血瘟,恐怕便是秦莲见收集精血,带来的异化之灾。”

    “只要掐灭源头,血瘟自然停止,扩散之类的后续危险便不必考虑。”阿蟾给出他的答案。

    裴戎叹道:“拿下秦莲见,还需不少时间,他们……熬得过来么?”

    然后感觉身上一沉,阿蟾握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一贯温和的语气蓦然变得强硬,含着不容错辨的坚决。

    “熬不过来,也得熬。”

    “生死存亡最是考验意志,若连求活之时,也拿不出过人的坚韧,那便不配活着。”

    裴戎察觉其语气的不同,转头凝视对方。

    阿蟾平视前方,但未曾聚焦在焦越城上。眸黑且深,没有着眼此刻,而是穿越时光的碎屑,回顾记忆中的某一段过去。

    那是他所经历过的生与死的考验,那些痛苦,那些折磨,在他心头划下刻骨伤口,纵使时光流逝,渐渐弥合,依旧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

    然后目光波动,流露极浅的情绪,若非裴戎专注观察,绝对捕捉不到。但就是这一丁点的哀伤,破开阿蟾刀枪不入的铠甲。

    裴戎怔忪,原来这个人不是他所想象的那般无坚不摧,原来他也有属于凡人的脆弱。

    阿蟾很快发现自己的失态,先是一怔,偏头避开裴戎的探究。见对方不肯放弃,便冷淡地挑起眸子,严厉地告诫于他。

    裴戎抿唇,一股气血冲上头顶,想要立时捉住这个缺口,用力撕开。发掘他从不提及的过去,令他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面前。

    在裴戎回神之时,发现阿蟾的腕子已被自己紧紧钳在手里,由于太过用力。钳人的手,与被钳的腕,一起紧绷颤抖。

    阿蟾显然不曾想到,裴戎在他面前,会有这份胆量。

    他曾称呼对方为狼崽,是因为裴戎作为苦海刺主,的确手腕冷戾,仿佛一头冷静无情的雪狼。但在面对自己时,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怂得像是一只怕生的奶狗。

    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他揪着狗崽的后颈的皮毛,拖入怀里,逗他玩耍。一旦他将对方推开,狗崽便只会绕着人乱转,观望着、试探着,但就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回忆中的不快被抛到脑后,目光从裴戎手背上滑过,饶有兴趣地等待他接下来的动作。

    裴戎倔强道:“你说过,我可以问。”

    阿蟾道:“刺主大人,可曾听过,过时不候?”

    好不容易踏出一步,裴戎不愿就此退缩。但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发问,便只盯着人眼,固执地握住对方不放。

    两人强硬对峙良久,阿蟾忽然笑了笑,垂眸低头,嘴唇碰在裴戎手上,含住指节轻轻一舔。

    裴戎睁大眼睛,像烫着似的,猛然甩开对方。稳住砰砰狂跳的心脏,转头再看阿蟾,对方已挪动位置,坐在商崔嵬身侧,将无辜的罗浮剑子当做盾牌,挡在二人之间。

    见裴戎目光冰冷地瞪视自己,商崔嵬镇定地向旁边挪了挪,却被阿蟾一把按住。无可奈何,只得轻咳一声,将话题引回正事。

    严肃地分析一番局势,询问两人看法。裴戎心中轻叹,不再蛮缠,振作精神,与商崔嵬深入商讨。两人皆是才智出众之辈,一套计划快速形成。

    但因情况艰巨,人手寥寥,实在没有变通的余地,整个计划充满剑走偏锋的搏命意味。

    一切决定后,裴戎重点关注商崔嵬的断臂。

    “你的任务,不比我等轻松,能否承担?”

    商崔嵬郑重应声。

    罗浮剑子可能缺少游走生死的历练,但绝对不会缺乏面对挑战的勇气。慈航六殿,行事各有特点,罗浮一脉,向来英勇无畏,一往无前。

    “权请放心。”他的双目灼灼,神情诚挚,“不敢辱没罗浮之威,更不敢玷辱师尊之名。”

    裴戎怔了怔,咔嚓一声,咬碎口中的鸡骨。沉着脸,将商崔嵬的头颅扳转过去。

    商崔嵬满头雾水:“怎么?”

    裴戎冷嗤:“这副大义凛然的嘴脸,看着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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