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小说:天作不合 作者:许乘月
    虽说贺渊才十九,但他在私是沣南贺氏七公子, 在公是御前五等武官, 再加之金云内卫又是个时常沾血的差事, 寻常人对他自是恭敬居多。

    所以他很少有需要讨好谁的时候。所以他不太懂该怎么讨好人。

    可眼下管他会不会、想不想,都必须尽量讨好, 尽量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善意, 没得选。

    因为他那几位年轻下属捅下的娄子可大可小,端看赵荞肯不肯答应保密

    没错, 这事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关键, 完全不在于岁行舟那个苦主本尊,而在这个传闻中阴晴难定、脾气极不受控的赵二姑娘。

    近一年来,京中数次大规模整肃风纪、严惩宗室世家、官员勋贵违律犯禁之事, 栽跟头的高官老臣甚至宗亲世家比比皆是。

    普通百姓从中只能看出武德帝英明铁腕, 可身在朝局的大多数官员都很明白有人下去, 自就有人补上, 一个新的治国班底正在逐渐成形。

    国之权柄正不动声色从武德帝移至储君殿下, 近来这一连串整肃清理的大动作, 实质是武德帝在为储君赵絮挪去绊脚石。

    明日是冬神祭典的典仪第二日, 若不出意外的话, 武德帝将宣诏退位,接下来就是储君赵絮的时代。

    而此次贺渊带出来历练的这批年轻武卒, 正是为赵絮准备的。

    他们从武卒新训时就很清楚,自己要以死效忠、要命守卫的其实不是武德一朝,而是新君赵絮与她治下的新天地。

    他们将是新君登基后最重要的近身羽翼, 是确保两代帝王顺利完成权力交接的重要屏障,是天子身侧最后一把匕首。

    绝对忠诚,绝对可靠。

    若这批年轻内卫“首次出京历练就出了差错”的消息传开,犯错武卒受罚甚至卷铺盖走人都只算小事。

    最怕朝中有人借机搅浑水,要求金云内卫从上到下彻底大清洗,甚至直接在舆论上造势要求整建制撤除金云内卫。如此,将会在储君赵絮登基之初剪掉她最重要的一支近身力量。

    贺渊对岁行舟了解不多,但昨日他带属下当面对岁行舟赔礼认错、并申明会给予照料补偿后,岁行舟虽没说话,但那虚弱但温和的一笑让贺渊确定,他是对储君赵絮的执政理念怀抱认同与期许的革新派。

    那一笑是岁行舟无声的承诺,表示他明白该怎样顾全大局,不会将这事闹出去。

    但赵荞不同。

    她是个与朝局无涉的宗室姑娘,行事纵心任性,贺渊真不指望她能想明白这层眼下就算看破却不能说破的道理。

    传言中的赵二姑娘通身江湖泼皮的习气,恩怨分明、睚眦必报,道理讲不通、得理不饶人。

    端看昨日她对岁行舟那维护到底的架势,贺渊心里就直打鼓,总觉就算岁行舟亲口说了不计较不追究,她也未必肯善罢甘休。

    所以贺渊尽己所能在顺着她、讨好她。

    她要骂,他就老实站在跟前任她骂足半个时辰,还没忘叫人给她上茶;她说要等岁行舟明确表态再谈,他就乖乖闭嘴不再多提半个字;

    她嫌他“睁眼说瞎话没意思”,他就

    闭着眼睛说。

    可他发现自己的讨好似乎没什么用。她连个和气笑脸都没给过他,凶得很。

    更叫他觉得堵心的是,从他在雪地里卖力表演完“闭眼说瞎话”之后,她一路上没再与他说过半句话,只是偶尔拿一种疑惑中带着戒备的眼神瞥他,看不出高兴不高兴。

    可一到了岁行舟面前

    “行舟兄,今日好些了没大夫怎么说来着”

    “今日场面很盛大,很壮观,我嫂子说这定是会载入史册的”她不豫地冷哼一声,接着又叹道,“哎,你大老远专程来观礼,却遭了无妄之灾不能亲眼去瞧,实在可怜。都怪某些无用的王八蛋壳子渣渣”

    她略回首,乌湛湛的美眸像贺渊瞪了过来,无比嫌弃。

    这鲜明对比的差别对待实在太容易叫人心中失衡了。

    贺渊还没来得及张口说点什么,她已若无其事转回头去,拿出从前在天桥摆摊说书的架势为岁行舟讲起今日祭典的盛况。

    绘声绘色,让人声临其境。

    被嫌弃完又无视的贺渊心中又酸又躁又委屈,脚底却像被浇了铁水,杵在原地没有离开。

    反而偷偷竖起了耳朵。

    原来,她心情好时一点都不凶。

    说话尾音总是带着笑往上走,仿佛某种动物竖起毛茸茸大尾巴,得意地晃来晃去。

    听她说书一样地磕闲牙还挺有意思的,好像天下间所有事到她口中都能变得很鲜活生动。

    武德五年十二月十三,在发布完所有机构调整、官员任命及对宗亲勋贵的封赏后,武德帝宣布将于本月底在京中天坛罪己并正式退位,由储君赵絮继任为新君。

    一切尘埃落定,新的时代即将开始。

    得知这个消息后,岁行舟虚弱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欢喜。

    “请贺大人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既我性命无碍,贼人也已被处置,二姑娘又帮我出过气了,那咱们就权当无事发生,往后谁都别再提此事。”

    对于他顾全大局的度量,贺渊由衷地尊敬并感激。“多谢岁大人海涵,此事,算金云内卫欠你一个人情。”

    赵荞双臂环胸靠在一旁的柜子上,没好气道“行舟兄,你可想清楚再说话。就因为他们狂妄轻率,差点将你一条命都耍脱了去如今轻飘飘致歉认错,再虚无缥缈欠个不知有没有机会还的人情,这就算啦”

    “多谢二姑娘。我做这个决定,并非怯懦怕得罪人,也不是有意拂你维护于我的盛情,”岁行舟知道她这是要给自己撑腰的意思,轻声道谢后,嘶痛一声,才接着道,“你平素不多沾朝堂消息,有些事或许还不清楚”

    他和朝中许多年轻官员都深信,新君赵絮将会带领大家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

    今日他不与金云内卫为难,为的是力保新君赵絮基石稳固。

    这关乎他们这批年轻人的抱负与理想,关乎他们对于盛世重现的执念与希望。

    与这些比起来,他挨这刀不值一提。

    赵荞哼声打断他“别讲这么大的道理。我不学无术,听不懂的。”

    “那我说点二姑娘能听懂的”岁行舟笑意温和,仿佛对着家中闹脾气的任性小妹子,耐心至极地娓娓道,“内卫轻率,可我也莽撞。我在人群中听出那两个刺客口音不对劲,像是吐谷契人,就自不量力地独自跟了上去。原想在路上碰见皇城司或内卫的人便示警,可我运气不好,跟了老远也没瞧见可以示警的人,倒是被他俩察觉,进了人家的套。”

    贺渊抿了抿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赵荞的神色。

    她眼眸低垂,浓密的睫毛像两排羽毛小扇,时不时轻碰着下眼睑,似在斟酌什么。

    “二姑娘你也瞧见的,那几位大意出错的内卫武卒,最小的那位比你还小些。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初次担当大场面上的差事,想要放长线钓大鱼立个大功,虽是狂妄高估了自己,也造成了些许不好的后果,可人不轻狂枉少年,不是么”

    岁行舟笑笑又道“他们如今年岁小,又只是武卒,犯点小错,只要能长经验记性,对将来只好不差。若等他们到了像贺大人这般年岁、地位才第一次出错,你想想那后果该有多吓人所以这次既有惊无险了,咱们这些前辈也就大量些。江湖人不都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么说不得将来风水轮流转,我不小心犯了什么过错连累他们呢是吧”

    贺渊听得微拢了眉心。这岁行舟是伤到脑子了么讲的是通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道理

    赵荞却摸了摸下巴,啧啧颔首“有道理。虽你鸿胪寺主要职责是外事,但总归是在京中当值的时候多,与金云内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她将目光转向贺渊。

    “贺大人,要不你给行舟兄立个字据吧就写,金云内卫欠岁行舟人情一次。得加盖你的官印。我呢,就做个居中的见证人。若他将来有什么小过失落在你们手上,凭欠条你们就放他一马,成交么”

    贺渊真是用尽所有理智才忍住没送她一对大白眼。

    他疯了么给岁行舟写这么张不着四六的欠条还加盖官印金云内卫左卫总旗的官印,是能随便盖的

    这姑娘一天天的,脑子里究竟想些什么怎么就对岁行舟维护至此呢

    不知为何,贺渊越想越堵心,最终没忍住脱口轻讽“赵二姑娘确定能做这见证人听闻你在书院就读三年,结业时却门门功课白卷,便是我依言写了这欠条,你确定每个字都能认得”

    说完这番话,贺渊立刻就后悔了。有点想将自己的舌头嚼吧嚼吧吞了。他平素待人虽冷淡疏离些,却从未有过这般尖酸刻薄的失礼前科,不照镜子都能知自己此刻必定面目可憎。

    “贺大人”岁行舟开口太急,剧烈咳嗽起来,扯痛了后背的伤口,脸色立时惨白。

    贺渊心有不忍,遂上前替他拍拍顺气。同时心虚愧疚地看向赵荞。

    赵荞站在原地没动,不咸不淡地迎着他的目光笑道“好吧,既行舟兄都不计较,那这事就到此为止。我也不会说出去的。走啦。”

    她那红唇轻扬、笑意平和模样让贺渊心头蓦地揪紧,没来由地生出一空恐慌感。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真正对他笑,可笑意根本没达眼底。

    善睐明眸目射寒江,极冷,像筑起了道冰墙。

    十二月十四黄昏,冬神祭典三日典仪全部完成,圣驾仪仗启程回京,随驾观礼的京中各家也纷纷离开溯回城。

    贺渊忙忙碌碌安排好公务上的后续事宜,又让命下属同僚们低调护着受伤的岁行舟回京,他自己却滞留在溯回。

    因为赵荞留在溯回城内没走。

    他还没来得及当面向她致歉,所以也不能走。

    十三那日黄昏赵荞走后不久,岁行舟就告诉他,这姑娘是天生没法子识字,不是她自己愿意不学无术的。

    那时贺渊才知自己的话多伤人。

    之后赵荞再没来探望岁行舟,贺渊公务也懈怠不得,便没个合适的机会向她道歉。

    这愧疚悬在心头,无端端让他慌得没着没落的,讲不出个什么道理,总之就很烦躁。

    像有千万只蚂蚁啃噬着胸腔,难受得恨不能揪光自己的头发。

    十二月十五是个大晴天。雪后初霁,碧空如洗。冬阳照耀着残雪,让这座衰败数十年的古城显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清丽。

    贺渊一大早就出现在赵荞临时居所的门口,赵荞出门的瞬间就瞧见他了,却连个寒暄的机会也没给,带着两名侍女兀自走在了前头。

    贺渊便沉默地跟上。

    到了城中大街,赵荞驻足,揪着眉心回头瞪人“你跟着我做什么”

    见她终于肯给个正眼,贺渊也顾不得周围人来人往,认真执了歉礼“大前天是我失言冒犯,特来当面告罪。请赵二姑娘原谅。”

    语气虽平淡,态度却十分诚挚。他是诚心诚意向她道歉的。

    赵荞以一种古怪目光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看得他忍不住绷紧了周身,甚至屏住了呼吸。

    “岁行舟告诉你了”她笑笑着摆摆手,“行啦,这事我接受你的道歉,你该干嘛干嘛去,不用放在心上。我就是当时有些气,睡一觉就气过了。毕竟你又没编假话污蔑我,我认识的字加起来不超过十个。”

    语毕大步离去,背影看起来洒脱极了。

    如此轻易就得到谅解,这并没有让贺渊如释重负,反而更堵心了。

    他怀疑自己可能出了什么毛病。

    居然更希望她像之前那样,毛炸炸跳脚指着鼻子痛骂他一顿。

    一整天,贺渊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她先去了一家专替买卖双方居中牵线赁售房宅的商行,没多会儿就被笑容满面的伙计毕恭毕敬送出来,显然是个痛快豪爽的买主。

    中午她随意在长街寻了一家街边小食摊子吃饭,竟莫名其妙就与摊主大叔一见如故般热络攀谈上了。

    贺渊就坐在与她隔了两桌的地方,点了与她一样的“肉酱面”。可他清楚地看到,摊主大叔给她那碗面多浇了满满一整勺肉酱。

    而她临走时,也让阮结香偷偷往大叔放在灶头收钱的竹筒里多丢了两枚铜子。

    这是京中关于赵二姑娘的种种传言中不曾被提及的另一面。

    亲切随和,能体察别人于细微处给予的善意,并不动声色地温柔回报。分明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

    之后她在街上胡乱逛了许久,进了好几家铺子,又接连向好几个路人打听了什么事,然后就往回走了。

    约莫是有些不耐烦,她总算再度搭理跟在后头一整天的贺渊。

    “别跟着了,”赵荞单手叉腰,无奈的揉着太阳穴,“我江湖儿女言而有信的,说原谅你就是真的原谅你了。不过就是话赶话下了我点面子,不是多大事,我原本气过就忘了的。你总这么黏黏缠缠地跟着,我想忘都忘不掉,你这不是存心让我不痛快么”

    贺渊稍一沉吟,平静道“我不是黏黏缠缠的人。只是还有件事要说。”

    “讲。”

    “就是之前那件事。请你千万别说出去,可以吗”

    “那天当着岁行舟面,我不是答应了不会说出去的么”赵荞疑惑地挠着额角,有些怀疑自己的记性了,“难道我没说吗”

    贺渊抿了抿唇“那时你似乎在气头上,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

    “真的,比真金还真。我既答应了就绝不会反悔,放心吧,”她笑眼弯弯地抱拳打断他,极江湖地道,“贺大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贺渊看着她的背影,心底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在虚晃他,大约以为他半点不懂这种江湖套路。

    在江湖上,若这么一通套话后跟一句“后会有期”,那多半是八百年不会再碰面的那种关系。请牢记:玫瑰小说网,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277600208群号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