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赵荞与贺渊定情后,虽未在外人面前大肆张扬, 却也没刻意瞒着, 所以这事在京中高门间不算秘密。
说起来, 一个是信王府二姑娘,一个是身居高位沣南贺氏七公子, 两家现任家主又都是昭宁帝最信任左膀右臂,在家门出身这件事上,两人算得上门当户对。
但看好他俩人并不多。
赵荞在京中名声那真叫个一言难尽。
不学无术、纨绔泼皮、任性肆意。素日里多与市井平民混作一堆, 言行举止、喜好做派少了点人们想象中宗室姑娘该有矜贵优雅、谦和端丽。
不过她并没当真做过什么天怒人怨出格事,也不会仗家世欺人,待人好恶全凭心性,交朋友不以家门出身论三六九等, 爱憎分明, 颇有几分洒脱江湖气。
而贺渊,那就是“别人家孩子”。
讷言敏行、自律持重、内敛肃正。虽年幼时在战乱中辗转流离而导致许多事都学得比旁人晚, 刚进京时闹出些笨拙笑话,可后来却能做到样样都走在同龄人之前。除了冷淡枯燥些,没什么恶习,也挑不出毛病。
十五六岁揭榜进金云内卫做了小武卒,短短一年便升任小旗, 更在二十岁年纪便接任了金云内卫左统领这样要职。
其中固然有贺氏荫庇缘故,但内卫这种御前心腹之职素来是高门子弟趋之若鹜, 同僚中如他一般家门显赫者不少, 他能迅速脱颖而出也确是本事过人。
总之, 在外间大多数人看来,赵荞与贺渊这俩人,抛开家世门第不谈,那几乎可以说是“别如云泥”。
他俩不是一路人,配不齐,那就合不来。
这样话,当初赵荞听得可多了。但她只当耳旁风,连冷笑嗤鼻都懒得。
可此时此刻,赵荞不得不承认,是。配不齐啊。
她将额角抵在屏风上,紧紧抿住唇,有泪不断从眼角滚落。
她很清楚,贺渊是对。
若前哨营那两千人当真已被黄维界与邱敏贞联手除掉,却瞒而不报,那就说明他们已有与镐京朝廷撕破脸决心了。
要真是如此,等他们到了松原,只要一着不慎露了破绽,就绝不是靠油滑机灵耍嘴皮子能脱身。
若她非要固执强留,只会拖累贺渊分神顾虑她安危。
“你不要瞎想,”贺渊微喑沉嗓隔着屏风,似近在耳畔,“没有瞧不起你,也绝没有嫌你拖累。我也只是以防万一,提前与你说好。若松原当真有如我预估那种变故,接下来事非你所长,也不是你职责,不该你去涉那样险。明白吗”
他语气是久违轻柔,小心翼翼,像给炸毛猫儿顺毛一般。
赵荞哽咽出声“你放心,我都懂。既方才答应了,我就不会反悔。若真有事,我会立刻离开。”
她难过是,自己帮不上忙。
出京之前她就想得很清楚,虽贺渊忘了与她之间过往,或许永远也想不起,或许也没法子再喜欢上她第二次,更可能在此行结束回京后,两人便会渐行渐远,不会有什么“将来”与“以后”。
那都没关系。
就算最终两人无果,至少能拥有一段与他 “并肩同道,携手去做好一件有用事”记忆,也算没辜负彼此曾经那份赤忱倾心情意。
可眼下局势看起来,不拖累,或许已经是她之后能做到最大贡献。
活到人生第十八个年头,她还是初次懊悔于年少轻狂虚掷掉那些光阴。
虽先天不能识字,可若她小时肯吃下习武那份苦,就算成不了什么绝顶高手,遇事至少足以自保。
那她这回就至少还有与贺渊并肩而战机会。
世间没有后悔药,路都是自己一步步走过来,怨不着谁。
柳杨不愧是贺渊亲自领上路人,经过短短一夜反躬自省与克制调整,次日便彻底平复了心伤杂念,将所有事按贺渊吩咐一一打点周全。
赵荞也将说书班子人托付给柳杨照应,并吩咐了小少年祁威在半个月后自行带领说书班子启程返京。
之后便只带了阮结香,与贺渊、韩灵一道乘船前往松原郡。
船家是柳杨人,船也只是一条私家小渡船,无旁船客,四人在行船途中便一切方便,抓紧时间商量着抵达松原后各种分工。
“已安排人盯着之前那个船家老大冯老九,以及那几名半路带着行李上船人,惊蛰祭神时会跟着他们一道进松原,他们去见什么人、做什么事,自会被查清楚,这事咱们可以暂时放一放,”贺渊从容道,“我们到松原后,只需打听有无进崔巍山隐秘小径。”
韩灵想了想“不能直接向当地人打听前哨营动向”
赵荞白他一眼“你是有多不想活若前哨营真出事,黄维界与邱敏贞对相关消息一定极其敏感。若他们得知有人在打听前哨营动向,那我们就半点余地都没了,随时可能被剁了沉江。”
而只是打探小径话,还可以推说是想进崔巍山搞些稀缺药材,就算他们不信,至少也能拖一拖,争取时间找机会全身而退。
“对,只是打听进山小径,即便他们听到风声有所怀疑,也最多先派人盯梢,同时设法打探我们身份,不会二话不说就动手。”贺渊补充道。
崔巍山戒严至今未接触,说明松原那边虽已有与镐京朝廷撕破脸决心,却还没做好万全准备,所以才捂着某些秘密。
这种时候他们会格外谨慎,若非万不得已,他们比谁都不愿节外生枝。
韩灵受教地“哦”了一声,点点头。
赵荞越看他越不放心,忍不住道“到了松原,你跟紧我,别轻易与旁人搭话。”
“这么不放心我,干嘛不直接让我留在叶城算了。”韩灵委屈嘀咕。
“因为尾巴知道你是我们随行家医,也瞧见你在叶城打听过凤羽草。到了松原,我们就算因为打听进山小道事被注意了,也可以推你出来搅浑水啊。”
赵荞笑得一脸“死道友不死贫道”奸诈样儿。
韩灵却倏地振作了精神“原来我还是有用”
众人被他逗笑,连贺渊都笑哼出声。
行船至夜,大家啃着干粮时,赵荞忽然想到一个严重问题。
“崔巍山那么大,就算打听到小径,也未必就恰好通往前哨营啊诶,贺渊,你知道前哨营3 0340防区和驻地在崔巍山哪个方位么”
“不知道,”贺渊喝了一口水,云淡风轻道,“所以我打算找机会去邱敏贞府上偷看布防图。”
韩灵闻言险些粮噎死。咳了半晌后才惊骇道“你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不惜命邱敏贞北境戍边军主帅手底下二十万大军呢”
这回不待赵荞与贺渊出声,连阮结香都忍不住笑了“韩太医,您见过哪位将军是把几十万大军放自家府上”
韩灵其实不是蠢笨人,只是平日无需关心医术之外事务,以往也没亲身参与过这种事,紧张得头脑都不灵光了。
“别紧张,一旦动静不对,你只管跟着我和结香脚底抹油就成。”赵荞也看出他是紧张之故,难得没有嘲笑,反而好心出言安慰。
韩灵感激地笑笑,讪讪道“我今日眼皮总跳,老是想起咱们启程那日黄历上写着不宜出行。”
说起这个,赵荞笑了“启程那日中午在枫杨渡,你问我为什么不按原计划等到元月十六才出京,还记得吗”
韩灵点头“你说寻常百姓为了避免十五之后船资涨价,就会提前启程。还说另有个原因是江湖把戏,以防万一,但没有细说是什么。”
“因为陛下曾告诉我,之前暗中派往松原探查几拨人,似乎都是到地没多久就被盯上了。我觉着,对手可能在京中有眼线或消息门路,”赵荞左手托腮,右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我不担朝职,又有个贪玩好耍不靠谱名声,有时连自家人都觉我神出鬼没,外人不会特意留心我行踪。”
“而贺渊那头不必担心。他口风紧,又在休沐养伤中,他行踪不太引人注目。可你不同。出京数月,不但要在太医院点卯处留档,与亲朋好友也得提前有个交代吧你看,京中知你会在元月十六出京人其实不少。此次对外说法是你带贺渊出外寻访民间医家圣手。那就算贺渊口风再紧也没用,知道你几时出城就等于知道他几时出城。”
提前将水搅浑,就算有人怀疑他们身份,在京中打探时就会得到“元月十四黄昏”和“元月朝会当日”。
赵荞以指尖轻叩桌面,笑得笃定“韩大夫,若是你,你会觉哪个日期才是我们真正出城日期”
“十六,因为有太医院记档而且以我们三人身份,按理绝不会在黄历写了不宜出行时启程,怎么也要与家人朋友过完十五再出远门”韩灵恍然大悟,激动地紧着嗓子轻嚷出声,“所以就算他们收到京中消息,一问那个船家老大冯老九,确认我们几个是十四那日上船,就吃不准我们身份了”
“对啦黄历上不宜出行,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层保护。若遇非常之时,或许可以避免我们暴露身份,”赵荞冲他笑弯眉眼,“这下眼皮不跳了吧”
韩灵冲她竖起一个敬服大拇指。
贺渊眼底噙着笑意将杯中温水一饮而尽,心中莫名升腾起与有荣焉骄傲。他真好像越来越明白,当初自己,是为什么会心爱极了这姑娘。
当那杯温水落入胃袋,他舌底渐渐反上一股苦涩滋味。
那些眼睛,又在背后看着他了。
昭宁二年二月初五,午后,一行四人顺利进入松原城,寻到一家客栈落脚。
松原不像原州那般规制健全,店家也没有问要路引名牒核验。
客栈掌柜是个圆脸中年人,笑呵呵道“惊蛰日祭神盛会将近,连日来附近州府、郡县许多闲人都往松原来凑热闹。您几位是来得早,若晚两日进城,只怕家家客栈都人满为患了。”
话虽这么说,此时客栈也已不清闲,一派客似云来架势。几名店小二忙得脚不沾地,掌柜便亲自领他们四人往房间去。
掌柜一家世世代代生长于此,听出他们口音是外地来,便热情介绍着城中各种好去处。
赵荞趁机打听了城中各种市集,又道“先前来时在前头两个街口处瞧见一座好气派大宅,这一路再没见哪家有那么大威风。想来该是郡守黄大人官邸了”
“前头两个街口虽不知您说是哪一家,但黄大人官邸可不在咱们这片,要往北面去才找得见,”掌柜笑道,“况且咱们黄大人清廉,官邸不大,就三进院。”
“咦那可真是个好官了,”赵荞勾起唇,“那邱将军呢邱将军官邸也是小小院子”
“邱将军官邸稍大些,五进院,就在黄大人隔壁。”
好了,这下贺渊知道该往哪里去偷看布防图了。赵荞余光瞥了瞥贺渊,丢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眼神。
打听到了邱敏贞官邸方位,赵荞便没再多问旁,边走边随口与掌柜闲聊“听说贵宝地这盛会很新鲜呢。会上那面具,是要提前在哪里买吗”
她这问题让身畔贺渊脚下滞了滞,神色复杂地瞥她一记。
“可以提前在街市里买好,也可以当日在桃花神像前去请。”掌柜热情答着。
“那想来定是在神像前请更灵验些了”赵荞笑哼一声,目不斜视。
掌柜接连打开两间相连房门后,才站在门口笑回“那是自然。不过说到灵验,听我太爷爷说,前朝时,不拘什么事,大家总愿先往希夷神山去请一遭,凡机缘到了人,求什么事都能成,那才真真儿灵。”
贺渊眉梢微扬“希夷神山”
“哦,就是如今崔巍山,咱们这里老话都叫它希夷神山,虽山名在前朝哀帝之前就改了,但老人家还是习惯这么讲,”掌柜解释完后,又伤感叹道,“可惜啊,当初吐谷契人入侵时血洗了山上神巫一族,之后就再没得求了。”
贺渊与赵荞不约而同地相互递了个眼神。
掌柜这番话意味着,本地百姓对已被朝廷下了禁令“希夷神巫门”毫不知情。
这至少说明,那帮人在别处卖“赛神仙”、喊高价号称帮人“续命”,大肆敛财,却不祸害本地人。
这不像江湖下九流作风。
寻常江湖神棍大都先从本乡本土发家,因为熟人好下手。可他们一开始就只外头跑,实在很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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