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小说:天作不合 作者:许乘月
    酒菜用到过半, 大堂内鼓书之音暂歇。

    在众人喝彩声中,戏台近前那十余个着武袍少年少女似已有几分薄醉,七嘴八舌笑嚷起来,闹哄哄央着说书姑娘再讲一折。

    “那折望征人, 你已许久不肯说了, 今日就破例一回嘛”

    “小姐姐莫瞧不起, 咱们虽还没上过战场, 但毕竟是武科讲堂学子, 再过两年也是要执戈跃马、保家卫国,能听懂”

    雅阁中赵荞滞了滞, 抬眸看向阮结香“结香, 望征人是个什么故事”

    她虽也是说书起家,但因不识字,早前还亲自登台时所讲说书本子大都是她自己带人攒出来。平常多讲京中有名人物或世家门楣趣闻轶事,巧妙地将民律中法条禁令融入其中。

    所以她对说书行当一些传统固有、但现今已很少人讲冷僻话本故事并不熟悉。

    阮结香想了想, 摇头“没听过。”

    赵荞愁眉深锁, 放下筷子, 以食指轻点下巴,总觉脑中有个念头本该呼之欲出, 偏偏被这不知其然望征人给卡住了。

    旋即又听得楼下那说书姑娘落落大方应下“承蒙诸位抬举, 容我喝点水润润喉, 即刻就来。”

    有一少女扬声道“既说望征人, 当饮绿裳才显豪情我请你”

    “好多谢”

    贺渊眼眸低垂, 淡嗓沉缓而从容“望征人原是前朝开国之前民歌曲牌, 原是一位阵亡戍边战士遗属,以吟唱方式追忆那位战士一生。后世曾有许多诗词歌赋、话本绘卷以此为名。前朝后期延和帝时,一群大学士考证为招魂之音,民间以为不祥,便逐渐少人提及了。”

    赵荞怔忪望向他,片刻后如醍醐灌顶般低讶一声,正要开口,却被抢先一步。

    贺渊眸心微凛,对阮结香低声吩咐“找店小二打听一下,以往是否常有北境戍边军将士从松原过来喝绿裳酒,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若能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再来,那更好。问得婉转些,别太明显。”

    赵荞点点头,阮结香领命而去。

    赵荞虽初次到原州,却很早就知道叶城这家酒肆。

    因为她朋友岁行云到松原崔巍山戍边第一年,就特地在家书中讲过这地方,让岁行舟转达给她听。

    岁行云所在北境戍边军前哨营,所负使命是在崔巍山最高处雪域附近守烽火台。

    那里人烟稀少不说,连活物都不多见,素日里枯燥又寂寞。将士们每逢换防休整闲暇,便会乘船到比松原更富饶繁华原州叶城来稍作玩乐。

    毕竟松原离这叶城水路仅百里,一来一回最多不超过三日,对他们来说还算方便。

    但那封信是三年前事,赵荞已忘记这家酒肆商号,只记得是一间三层高阔气楼宇,旗招上写着这酒肆最受欢迎一种酒名,叫“松花酿”。有花样新奇“鼓书”,说书人会以红绸悬于腰间,时不时配合鼓点与情节凌空而起伴之以绸舞。

    所以她先前刚进来时,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找对了,直到店小二说出“以往旗招是松花酿”,才放下心。

    自从在船家老大那里发现本不该见于市面北境戍边军专供“松原碎雪米”,她心中一直都有强烈不安。

    “希夷神巫门”一个小小头目,竟能得到“凡有私贩者,斩立决”军需米,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在没有实证之前她不敢妄做揣测。

    她想,既岁行云能那么仔细描述这地方,按常理该是亲自来过这家酒肆,且不止一回,所以才能讲得那么仔细。

    方才贺渊解释了望征人来由是关于戍边战士,这无疑佐证了她这推测。

    但愿结香能从店小二口中探到有用消息。

    赵荞笑笑,冲贺渊抱拳认负“这次算你厉害。我就是吃了不识字亏”

    语毕兀自捧了自己酒盏走出去,撩开雅阁珠帘红幔,执酒凭栏,专注地俯瞰堂中戏台。

    一时间,雅阁内只剩下贺渊与不明所以韩灵。

    “什么意思那折叫望征人话本子,与绿裳酒,怎么凭空扯到几百里外北境戍边军去了”韩灵压着嗓疑惑不已。

    贺渊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须臾不离珠帘外那个执酒凭栏纤细身影。

    口中轻声解释“点菜时店小二提过绿裳极烈,行伍战士都扛不过半坛子。也就是说,他常见行伍战士来这里喝酒。而方才楼下那些学子又说,鼓书姑娘久不讲望征人,是觉旁人听不懂。”

    说书是予人消遣,无论哪种说书形式,其核心都一定是浅白通俗地讲故事,要就是人人能听懂。

    学子们所说“听不懂”,必定不是字面上意思。

    “意思是从前有听得懂知音人来,说书姑娘才会讲那个故事,”韩灵恍然大悟,“你说望征人最初是关于戍边将士。那知音人,多半也是同样镇守苦寒边关者。离原州最近戍边战士”

    只有松原北境戍边军

    “嗯。”

    隔着珠帘红幔,贺渊一直凝着外头赵荞,心事重重。

    “你俩真真绝配,寻常人可跟不上你们这鬼脑子,”韩灵顺着他目光看去,笑了笑,“不过,她运气未免也太旺了点吧”

    在枫杨渡那么多船队中刚好挑到“希夷神巫门”名下爪牙,顺藤摸瓜就从船家老大那里探到北境戍边军有异蛛丝马迹。

    今日又在满大街那么多酒肆中随手一指,就指中这家北境戍边军将士常来酒肆。

    若说枫杨渡那次还不算全凭运气,毕竟她已事先命阮结香在码头摸过底,挑就是各种特征都疑似与“希夷神巫门”有关船队;那今日这酒肆,分明就是随手瞎指啊。

    贺渊淡扫了韩灵一眼“我开始也以为她是随手指这里。”

    此刻冷静回想,她在大街上一路磨磨蹭蹭时,全程都在东张西望,显然是有目标。

    而且点菜时店小二介绍“松花酿”,她问是不是外头旗招上那三个字,店小二答,以往旗招上是写“松花酿”,年前东主让换成商号“一江春”。

    “我猜她大约从前听谁提过有这么个地方,特地找来,”贺渊抿了抿唇,“搞不好,告诉她这个地方人,还恰与北境戍边军有关。”

    她八成是没记清楚这家店商号,只记得是当家最气派一家三层酒肆,才在大街上兜兜转转找半晌。

    平时精得跟狐狸似,倔起来也会犯傻。

    怕是觉得若开口求助,说自己不识字,让大家帮着找,会跌了大当家威风。

    “你可真是越来越懂她了,”韩灵轻笑,端起茶盏,以探究目光斜睨他,“倒也不出奇,毕竟这一路你都在看着她。你自己知道吗只要她在你跟前,你总会看着她。”

    贺渊脊背一僵,方寸大乱般不知该将眼神落向何处,咬牙冷声“我奉圣谕护她安危,不看着她,难道看着你”

    “嘴硬。虽你不记得了,可这姑娘是匣中明珠,平日隔着一层不觉如何,但若有机会凑近掀盖,那份光彩闭上眼睛都不会错辨,怦然心动是理所当然,不是吗”韩灵低声笑叹,“我观你脉象,近来心思郁结得厉害。不妨说说”

    “不知从何说起。”贺渊略略闭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那股突如其来撕裂感。

    出京大半个月,这种猝不及防痛楚频频发作,他都已适应到快要麻木了。

    尤其抵达原州与柳杨面谈后,他心头没来由困惑与挣扎愈发严重,这痛楚发作时便愈见强烈。

    他终于艰难而气微吐出些许隐秘心事“有时,会觉有许多双眼睛在背后看着我。”

    每一次,只要他心中因赵荞而滋生出片刻欢喜与甜蜜,过不了多久,那些眼睛必定会出现。

    那些沉默注视让他不知该如何自处,也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赵荞。

    因为那些幽幽目光似乎都在控诉你凭什么。

    那折望征人果然不负众望,十分精彩。

    戏台两侧大鼓恰如其分配合着说书姑娘口中跌宕起伏情节。

    鼓点低婉时,是拂柳分花,鲜衣少年陌上足风流;激昂时,是意气风发,金甲长戈策马边陲黄沙;豪迈时,是恣意洒脱笑望长河孤烟;壮丽时,是刀光剑影里九死无悔。

    千百年前那位战士生在风云际会、名将辈出时,没能封侯拜相,便没能在官家青史上浓墨重彩留下姓名。

    可幸好,只要世间还有会讲这折故事说书人,天地便知他来过。

    赵荞端着酒盏趴在雕花栏杆前,目不转睛地俯视下方戏台,看得认真,听得动情,眼泪跟着扑簌簌落下来。

    “大当家,您”

    奉命去向店小二打听消息阮结香去而复返,被她这副泪流满面模样吓了一跳。

    “哦,没事,这鼓书太容易叫人共情了,”她接过阮结香递来绢子擦去眼泪,回身撩起雅阁珠帘红幔,“回头等事忙完了,你记得找人来问问这姑娘愿不愿进京去。”

    坐在桌前韩灵就听到她后半句,已然目瞪口呆“财大气粗啊。听书听高兴了,就要将人家说书班子买回去”

    “又不花你钱。”

    “又不花你钱”

    一冷淡一激动,两道嗓音异口同声。

    贺渊假作无事地目视前方,浑身散发这着“什么都别问,我也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茫然无措。

    赵荞尴尬笑道“走了走了,有事回去说。”

    她瞧着结香神情,该是打探到重要消息了,这里毕竟不是可以完全放心说话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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