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安怀远

    雍城内外一片死寂,等待着回突人的疯狂反扑。回突军营处,却没有任何动静。

    冯前等人暗自嘀咕着,莫不是回突大汗死了?众人又很快否定了,若人真是死了,现在回突军营应该是混乱一片,看回突军营情势又分明没有。

    一日、两日、三日,气氛诡异的僵持着。

    放手一搏之后,冯楚微仿佛卸了所有的心气似的,生无可恋。这杳杳天地间,她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这世道也了无生趣。处置好阿娘的后世之后,冯楚微在库房里翻得了阿爹的几坛佳酿,挥退了众人的服侍,独自醉生梦死。

    冯前等人知道小娘子郁结于心,不去打扰,自去料理各自的军务。说起来,这回突人仿佛有退兵的痕迹,只不知道是阴谋还是什么。

    回突王帐内,阿史勒赤光裸着上半身,左边胸口上缠绕着的白色绷带上一团团血迹如同印染开的水墨画似的。他面容冷峻的听着属下的军报。沐平处庆朝军队疯狂反扑,已于前日被攻破了,回突大军退回了尼鹿河以西。最让人忧心的是王庭方向,庆朝有一小股骁勇善战的骑兵竟然绕过黑水滩,奇袭王庭,烧毁、劫掠无数。

    听到此处,阿史勒赤终于忍耐不住,承认这一次是自己为情所困,贻误了先机了。罢了,事已至此,再继续下去也是强弩之末。野鲁城一战,虽然回突胜了,但也惨胜。况且寒冬将至,也不利于行军打仗,只得来日方长。

    阿史勒赤大体上是果决的,下定决心以后就索性一日间撤了个干净利索。临走之际,他坐在马背上,胸口的伤还隐隐作痛。雍城,回望雍城,还是那样的让他如鲠在喉。

    冯楚微在院中喝酒,四周散乱了一地的酒坛,浑浑噩噩间只听得外间吵吵嚷嚷,她懒得再去搭理,是死是活且看命数吧。

    影影绰绰间,一个着明光盔甲的身影踏入院门之中,她彻底的睡倒了下去。

    等冯楚微再次醒来的时候,敏锐的察觉到空气中有一丝寒意。她脑子清明了许多,自己躺在熟悉的床榻上,身下是高床软枕。明明昨天在睡去之前,她记得有个着盔甲的人踏入院中。盔甲?明光盔甲!那是庆朝军队高阶将领才有的样式,她阿爹也有一副的,出征的时候他穿着在身。

    “侍依侍墨可在外间?”她高声招呼着。

    听到里间小娘子的呼唤,房门被打开,大片大片的雪花夹在一股寒气之中扑面而来。门口那块品红色的地毯上落了一层白霜。先进来的是侍依,她待侍墨进来以后立刻回身把门掩住了,避免寒气冲了小娘子;侍墨手里抱着一个精巧的金镶彩宝的雕花暖炉,几步走到小娘子跟前,把暖炉塞到小娘子的被褥之中,一双弯弯的眉眼,喜气洋洋,未语先笑。

    冯楚微见着这雪,立刻忘了其他,脑子飞速的转动着,第一场雪终于降下来了?看着这阵势还不小,回突大军于旷野之中必然坚守不了多久,只要再撑一撑,兴许雍城能熬过一劫!

    想到此她不由得面上浮现粲然的笑容,老天还是给雍城百姓留了条生路!

    “小娘子不需担忧!回突人已然撤兵了!”侍依雀跃的回禀着,往日里因为饥饿而苍白的脸色有了一丝红晕,最重要的是那精神头,再不复昨日的死气沉沉。

    原来冯楚微自言自语把所思所想念叨出来了。

    “什么?”冯楚微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昨日,回突兵一夕之间全部撤走了。援军也进城了!”

    “援军?哪里来的援军?”

    侍墨此刻完全抑制不住兴奋劲,回禀道,“是安怀远,安将军,是小娘子的未来夫婿!他骑高头骏马,手持长戟,于乱军之中,杀将而出……”

    冯楚微知道侍墨性子跳脱,也不打断她的喋喋不休,示意侍依服侍自己更衣。有外客来,还是救援雍城的庆朝大军,她这个冯家的主事者不能失了礼数,尤其是在现在,冯家只余她一人的时候。

    重孝在身,她的衣服尽是些素白、鸦青色,又为了见客,头上只虚虚的插了根白玉簪子。侍依见外面雪花紧乌云遮,赶忙给小娘子披上一件黛黑色斗篷。

    主仆三人脚步匆匆的往外院走去。

    “安怀远被安置在何处?”

    “昨日小娘子身体不适,锦娘作主,把安将军安置在客院,又请了冯爷作陪。”

    冯前是冯家人,又年长几岁,倒也相配。临踏进客院的时候,冯楚微停住了脚步,略一思索,回头对侍墨道,“你去安排安怀远的随从们,我要知道他这一路的详细经过。”

    “是。”侍墨领命去了。

    得到小娘子的示意,侍依上前叫门,“不知安郎君是否起身,我家小娘子特来探望。”

    客房内,军医正在为安怀远胳膊处上药,听到外间人传话,他不由得一动,军医被这一打搅,一不小心戳到伤口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雀跃的心情冷静了几分。命人去迎小娘子到正厅入座,他即刻出来。

    冯楚微坐在正厅里,客院里各处齐整,不由得暗赞一声,锦娘好手段。前些日子府里的仆从们都遣散了,府里衰败的不成形,匆忙之中倒是显出锦娘的好身手来。院内各处井井有条。

    落座不过一刻钟,房间外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她抬眸望向门口。

    一道不容忽视的身影映入眼帘,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刚从前线下来的人身上还带着股杀伐凌厉之感,果然是那位打马游街过长安的奋勇将军。

    她在打量人的时候,安怀远也在看她。与昨日醉酒后,姿态狂放,惊鸿一瞥中乱人心智的肆意放纵不同,今日的她目光清明,神情柔润。只脸色还余一丝苍白,一联想到她的遭遇,父死母丧,仅凭自身柔弱的身躯撑起雍城的一方天地,他不由得有些心疼,有些悔意,应当再快些的。

    “谢过安将军拯救雍城于水火之中。”冯楚微起身盈盈下拜,不仅是为了自身、为了冯家,还是为了雍城百姓,他都值得她这一拜,。

    安怀远手足无措,想扶起她又怕唐突,只得侧身避过了。

    “阿,阿微,我痴长你几岁,可否这样唤你?”

    冯楚微一愣,这称呼,只有爹娘才这样亲近的唤她。不过,他的身份不同,她也不便说些什么,点头应了。

    “你不必言谢,我敬佩冯将军为人,只可恨我武艺不精,没能夺回他的遗骨……”

    各自落座以后,这两人身份有些尴尬,说陌生吧,毕竟两人已经定亲;可熟悉呢,现下两人才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好在,锦娘带着仆妇们进来了。她见着厅堂里这珠联璧合的一对,不由得老怀甚慰,笑着道,“早膳已经得了,奴听说小娘子在客院,特地把您的那一份也归总在安小郎君这一处,也便利你们说话。”

    冯楚微点头允了,吃饭就不用说话了,也缓解气氛的尴尬。

    雍城被困多日,没什么好东西,这桌上摆的不过是些麦仁粥并一碟子酱菜和一碟子野菜炒蛋,馒头也有些发黑,显见得是陈粮了。不过,这已算是雍城现下最高规格了。

    冯楚微毕竟是主人,有些不好意思,“膳食简朴,怠慢安将军了。”

    安怀远看着她笑意盈盈,“我唤你阿微,你叫我安将军太见外了,我在族中排行第三,你叫我三哥可好?”

    冯楚微点点头,却没有叫出声,从这一番短暂的相处来看,安怀远对她有倾慕之情。可她现在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思。他是她爹娘都满意的夫婿人选,她也曾期待像父母一样,举案齐眉,平顺一生。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她孑然一人,对这朝廷满腹怨恨,只想着把这世界砸个稀碎。

    安怀远只当她遭逢剧变,神思不属。随意的捡着桌上的吃食入口,还不忘夸赞道,“行军打仗之时还吃不到这样精细的东西呢。”

    他说的是实情,虽然这一桌子食材粗鄙,但难为了灶上之人,做得精细,只这摆盘便用足了十分功夫,所谓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用过了早膳,冯楚微不便在客院久待,又听闻安怀远受伤了,便请他歇下,得空再来与他说话。

    回突一退兵,冯前等人忙碌不已,各样的公务都等着她示下。一忙碌起来,冯楚微郁结的心思开解不少。要安排救助流民,要采买粮食,要上书朝廷汇报战事损失,里外都需要人操持。

    最重要的是,冯延武这个雍州刺史战死沙场,朝廷固然会安抚嘉奖,但某些人,应当会暗自庆幸吧,有空位腾出来了。比如一力促战的国舅刘成栋等人,必然会借此机会安插人手。雍州刺史之位是各方垂涎的肥差。

    而她的应对之策关系着家族的前程,她绝不允许冯家在阿爹陨落之后缀了名头!

    等着吧,她会让他们知道雍州永远是冯家的探囊之物。整个雍州都是她冯家支撑着的,就算来的是刘成栋本人亲自来她也得让人趴在那里,看她冯家眼色行事!

    雍州本是东来西往客商云集的商贸重地,此前凭着青州冯家在后的支撑,繁荣一时。往来穿梭的商贸十之□□是与冯家有瓜联的。现如今,雍州不再是冯家的天下了,她一声令下,冯家兵士族人也该撤出此地了。

    战祸蔓延,没有冯家军这杆大旗支撑,雍城注定日后会沦为兵匪横行之地。百姓也没必要死守这破败之地了。离了稳定和人口基数,她看新来的雍州刺史如何发展。

    “冯前,在奏疏中追加一条,战事起,雍州百姓,十室九空。”

    只有在处理政事的时候冯楚微才冲淡了那股无所适从之感,流露出杀伐果决之势。又因着胸中怒火更炽,越发明艳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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