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小说:妙手丹心 作者:云起南山
    第八章

    冷晋六点半就到了医院,顶着黑眼圈,看上去一副没睡好的样子。等他巡完房,何羽白把夜里接的肾结石合并硬膜下血肿患者的病历交给他,进行了简明扼要的病情叙述。

    何羽白倒是没指望冷晋能夸他,但对方一副明显心不在焉的态度让他稍微有些不悦。等了一会没见冷晋回应自己,何羽白提醒道:“冷主任,您该去神外找一趟罗主任。”

    “哦,等会就去。”冷晋说着,突然将视线凝在何羽白脸上,“问你个问题,现在的小孩儿,都喜欢什么啊?”

    何羽白愣了愣,反问:“男孩女孩?多大?”

    “男孩,初中生。”

    “哦,应该是电子产品吧,高端手机、笔记本电脑之类的。”

    “手机我去年送过了,笔记本前年送的……”冷晋低下头,自言自语,“不过这东西更新换代快……不行,不能让他天天盯着手机和电脑屏幕,眼睛该坏了。”

    何羽白没心思听冷晋嘀咕,整整二十五个小时没合眼,他现在得找地方睡会。主任办公室的沙发不错,他小时候就经常睡何权办公室的沙发,习惯了蜷在上面睡觉的感觉。而且大正综合和大正产科的后勤配置一模一样,沙发都是同款。

    冷晋低着头琢磨了半天,等抬头一看,发现何羽白在他的沙发上睡着了,顿时瞪起眼。

    嘿!这小子真不客气!他还说趁着上手术之前眯一会呢!

    睡到十一点半,何羽白被病区护士长贴心的叫醒服务喊醒。顶着一脑袋睡乱的头毛,他抱着不知何时、被谁盖到身上的外套发了会呆。突然想起和季贤礼约了一起吃午餐,赶紧冲进盥洗室打理自己。

    何羽白转悠了半个钟头,才找到季贤礼说的那间离医院仅有一街之遥的小餐厅。也不怪他路痴,这地方是个人第一次来八成都找不到。那餐厅在一条巷子里,被一层门脸街店搭出来的棚子把巷子口挤得仅有一人宽,很容易就错过了。

    季贤礼找这么个地方吃饭,搞得好像他们是在接头一样。但众目睽睽之下,跟院长坐食堂里面对面吃饭,不摆明了告诉别人他跟院长很熟么?

    还是得避嫌。

    餐厅虽小但装修精致,厅里只有三张桌子。门口搭了个架子,上面爬满藤蔓。何羽白进去之前特意看了一眼,认出种的是豌豆和乳黄瓜,给灰扑扑的巷子里平添了一抹青翠。大有在闹市中取方寸清净之地,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光景。

    没有菜单,何羽白坐下后冲季贤礼眨巴眨巴眼,问:“季伯伯,这里是中餐还是西餐?”

    “家常菜。”季贤礼冲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焯盘虾,炒俩素菜就行,羽白不怎么吃肉。”

    “还用你说。”里头传来声不屑的回应。

    何羽白循声转头,看到从厨房里出来的人后登时起身:“干爹?”

    察穆冲他笑笑,抬手招呼他坐下。自打何羽白出国之后,他们俩得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他对何羽白的记忆还停留在只有自己胸口高的位置。

    何羽白一岁的时候得了肺炎,病情发展迅速极为凶险,在儿科病区ICU待了十多天才转危为安。奶奶找人给他算命,被告知他八字略轻,得认个干爹保平安。

    何权思来想去,让何羽白认了自己的男神察穆当干爹。郑志卿说他算盘打得响,这下儿子将来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有察穆这个退伍特种兵出身的保安队长在,断胳膊断腿算轻的。

    “这孩子,回来也不知道到干爹家坐坐。”

    拍拍何羽白的肩膀,察穆假意责怪。

    “刚回来事情多,我是想等爸有空了,一起去看您。”何羽白不好意思地笑笑,“您怎么到这开店了?”

    “退休了,闲的没事,这不老季的胃不好,离着近,每天能盯着他正点吃饭。本来只想着给他一个人做饭,后来他经常带人到这谈事,朋友拖朋友,只好多加了两张桌子。”

    即便是上了岁数,察穆的身材依旧保持得和年轻时一样好,深棕色的围裙系在腰上,一丝赘肉也没勒出来。无怪爸爸总叫干爹男神,何羽白心里暗笑,家里的电子称简直是何权的头号天敌。

    见他们光顾着聊天,老季同志开始撒娇:“先把饭做了吧,饿。”

    “干爹我帮你。”何羽白说完又要起身。

    察穆把他按回椅子上:“用不着,几分钟的事儿,你们聊。”

    拿出包五味散泡进茶壶里,何羽白给季贤礼倒了一杯后问:“思慕还好么?今年该上大学了吧?”

    季贤礼屈起手指轻敲桌面以示谢意:“上的军校,提前招生,走了好几个月了,统共打了俩电话,估计已经把我们这俩老家伙给忘了。”

    提起女儿,他脸上总会满溢着幸福。老来得子,掌上明珠,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好在有察穆管着,倒是没给养娇,季思慕那丫头打小就立志将来要穿军装。

    “学什么?”

    “学医。”

    “子承父业。”何羽白轻笑。

    “你不也是?”季贤礼点点头,“说正事,怎么样,这几天在一区还习惯么?”

    何羽白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冷主任不给我安排工作,哦,也不是,昨天夜里让我去急诊值班来着。”

    “听罗主任说了,干的不错,及时诊断出一例硬膜下血肿。”

    想起冷晋早晨那冷冰冰的态度,何羽白出了口气长气:“显然对冷主任来说,这不算什么。我跟他汇报工作,他心不在焉,问的问题跟患者一点边也不沾。”

    “他问你什么了?”季贤礼好奇。

    “问我现在小孩儿喜欢什么。”何羽白扁扁嘴,“本以为他只是脾气不好,专业方面不会意气用事,没想到他对我接诊的患者一点也不上心。”

    听到这个,季贤礼笑道:“这个你真是误会他了,要是提到孩子的事儿,他八成是正在烦心,难免走神。”

    何羽白轻轻皱眉,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

    “过几天是他儿子生日,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他就发愁要送孩子什么生日礼物。”

    “他结婚了啊?”何羽白努力回忆,确定冷晋左手无名指上没有戒圈的痕迹。不过外科大夫不爱戴戒指,老要摘怕丢,他爸就把戒指挂脖子上。

    “离婚了。”季贤礼顿了顿,“孩子也不是他亲生的,但他一直视如己出。”

    吃完饭回到病区,何羽白脑子里一直转着季贤礼说的,有关于冷晋的事情——

    “羽白啊,我跟你聊冷晋的事儿,并不是传八卦,而是希望你多了解一下他这个人。同事之间,不要心存芥蒂。冷晋并不是个刚愎自用的家伙,事实上,他承担的责任,绝大多数人都承担不起。”

    季贤礼顿了顿,继续说:“冷晋是我在医学院里的学生,他那时就很出色,也非常用功。跟他同一届同寝的赵毅俩人,轮着争学年第一名。俩孩子都特别优秀,实习那年一起进的中心医院,已经内定好留胸外了,那可是你爸当年一直想进的地方。”

    何羽白点点头。他曾经也想做一名胸外科大夫,完成何权的夙愿。可惜啊,自己那晕血的毛病怎么也克服不了。

    “赵毅读研究生时结的婚,请我去做的证婚人。同校药学系的,程昱佲,你大伯应该知道他,他在郑氏药业待过。”

    季贤礼说着,在察穆命令般的目光下吃了几口菜。光顾着聊天,菜都凉了。

    “他们仨从入学起就一直特别要好,我其实很早就看出冷晋喜欢程昱佲。那会冷晋赵毅跟我的课题组,有时候程昱佲来找他们,我就发现啊,冷晋这眼睛一直黏在程昱佲身上。”季贤礼叹了口气,“冷晋的母亲在他上大学时去世,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特别消沉,我看他也是没心思谈恋爱……赵毅呢,性格比较外放,追程昱佲追了五年,终于追到手了。他们结婚那天,冷晋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语,别提多丢人了。”

    “老季,别在背后说人坏话。”察穆提醒他。

    “知道,知道。”

    季贤礼讪笑着拍拍对方的胳膊。

    “后来,发生了港口储油罐爆/炸事故。”季贤礼说着,稍稍皱了下眉,问何羽白:“诶,你那会已经出国了吧?”

    “没,我还在国内,父亲就是因为那次事故才建立的大正急诊中心,抢救危重伤员。”

    何羽白十分清晰地记得,爆/炸发生的瞬间,家里的玻璃被震碎了好几块。据当时的报道称,以事故中心开始算,方圆十公里被夷为平地,伤亡人数近万。

    “对,那是大正综合医院的前身。”季贤礼点点头,“当时所有医院都进入紧急救援状态,连实习生都上了,那边灭火,这边急救。在灾难面前,人类过于渺小和无助,别说你晕血,就是那不晕血的,到了现场也没几个扛得住。赵毅跟冷晋他们俩当时还不是主治,负责处理轻伤患者。油火温度高,有一丁点没扑灭,就能把旁边的东西引燃。他们待的那个作为临时医疗站的仓库,正下方有根天然气管道发生了泄露,引起了二次爆/炸。”

    听到这,何羽白的眉头紧紧皱起。

    季贤礼重重叹了口气:“赵毅被拍承重柱底下了,后来冷晋跟我说,要不是赵毅推了他一把,死的该是他。程昱佲那会离预产期差八周,听到消息,大出血,是你爸给救回来的。所以冷晋对你爸特别尊重,一口一个何老师,要知道,他平时都直接喊我老季。”

    “一个称呼而已,没人会因为这个少块肉。”察穆给何羽白剥了只虾,“别光听这老家伙忆往昔,赶紧吃饭。”

    咽下嘴里的东西,何羽白问:“然后呢?”

    “冷晋把赵毅的儿子当自己亲生的一样,早产儿毛病多,神经和呼吸系统发育不完善。出了ICU,为防止他睡觉时发生呼吸骤停,冷晋整宿整宿地抱着他坐在椅子上睡觉。那会他正轮转呢,你想多累,就这样,坚持了三个月。”季贤礼不禁感慨,“他对程昱佲也没的说,术后照顾全是他,那会产三都以为他是孩子的亲爹。孩子三岁,他们俩结的婚,到现在了,那孩子都不知道冷晋不是自己的亲爹。冷晋不让程昱佲说,怕孩子有心理负担。你别看他脾气急,可当着那孩子的面,说话和颜悦色。”

    何羽白完全想象不出来和颜悦色的冷晋会是什么样子。

    喝着五味散,季贤礼咂了咂嘴。

    “抢救为了保程昱佲的命,只好摘子宫,后来冷晋执意要结婚,给他们家老爷子气得要死。”

    何羽白想了想,问:“冷主任这么爱他,为什么还要离婚?”

    “嗨,那个程昱佲啊——”季贤礼侧头观察察穆的表情,“我可不是说人坏话啊。”

    察穆斜了他一眼。

    得到察穆的允许,季贤礼继续说:“程昱佲是个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他的目标很明确。学业、事业、婚姻,一步步走下来,从一个需要靠助学贷款读大学的特困生,成为外资药厂的大区经理,才三十出头,年薪比我这个做院长的还高。”

    “没事儿,家里的日子还过的下去。”察穆调侃他,“你就是把你的年薪全捐了,我也不会让你饿肚子。”

    季贤礼干笑,又看向何羽白:“不过人啊,走的太快,容易摔跤。程昱佲带了个新药项目,让冷晋给找的志愿者,做临床试验数据记录。有一个志愿者,为了赚钱隐瞒了自己青光眼的病史,用药三个月后致盲,家属把医院和药厂一起给告了。虽然主要责任不在院方和药厂,但你知道的,甲方有义务查清患者的病史。所以,中心医院和药厂一共赔了七百多万,追责下来,冷晋一人承担,要不程昱佲以后没法在这行干了。”

    “这么做,冷主任不想要医生执照了?”何羽白问。

    “差点丢了,是我跟中心医院的秦院长一起在医疗道德委员会那给他做的担保。”季贤礼点点头,“可他在中心医院也待不下去了,正好这边招人,我就给他弄了过来。后来程昱佲被公司派驻英国总部任职,把孩子也带走了。他说两年回来,结果两年之后,冷晋却只等到一份离婚协议书。”

    何羽白此时脑子里只有“恩将仇报”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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