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七月第一次见到孟寒淞的时候,只有六岁。
那一年,她还住在Z市市郊的千溪镇,养在外公家里。九月的时候,刚刚在镇上的一所小学念了一年级。
陈七月的外公姓关,年轻的时候是位教书先生,满腹经纶,教养陈七月也十分用心和细致。
某个周末的早晨,不用上学的小七月赖在床上,饱饱的睡了一个懒觉。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深秋的南方小镇,渐有凉意。小七月扎着两根小辫子,一身淡粉色小白花夹袄夹裤,还散着喇叭状的裤腿,穿过后院,蹦蹦跳跳的进了前面的主屋。
主屋里,外公在招待客人,一位老爷爷和一个小哥哥。
“娇娇,来。”外公冲她招招手,“这位是外公的老朋友,孟爷爷。”
娇娇,是陈七月的乳名。
“孟爷爷好~”小七月乖乖站在堂中,小手垂在两侧,甜甜的喊了一声。
孟家爷爷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哥哥,白白净净的,脊背挺直,眉眼精致,尤其是红润润的嘴唇,像极了最可口的糖果。还没等大人们开口介绍,小七月就已经冲着小男孩扯出一个又大又甜的笑容,“小哥哥好~”
“乖囡囡。”孟老笑着点点头,推了推身旁的小孙子,“寒淞,这是陈家妹妹,七月。”
小小少年看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眉头微微一皱,冲着小七月点了一下头,算是应了她这声“小哥哥”。
小七月偏着头,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这个小哥哥看起来有点凶啊。
老友叙旧,外公和孟家爷爷聊得不亦乐乎。陈七月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扭过身子,在二老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探着身子,伸手去够桌上的桂花糖糕,粉嘟嘟的嘴角还站着些糖糕的碎屑。
盛着桂花糕的白瓷盘往前动了动,小七月抬头,就看见孟家小哥哥又伸手推了推桌上的盘子,刚好将一盘糖糕推到了她面前。
拿到了桂花糖糕的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满足的咬下一口软糯的糖糕。转过头,咧着嘴,小声的对孟寒淞说了声:“谢谢。”
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软,像极了桂花糖糕的味道。
不知怎么的,二老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小辈的教育问题上。孟老早就听闻这陈家的幼女多才多艺,乐呵呵的转过头,“娇娇,愿不愿意写几个字,给爷爷瞧瞧?”
小姑娘突然被抓包,一口吞下大半块糖糕,眨巴着眼睛,鼓着小脸点头。待孟老转过身,小姑娘囫囵的吞着嘴巴里的糖糕,大眼睛里都被噎出了眼泪。
小七月拍了拍胸脯,顺了一口气,端起桌上的茶杯。
孟寒淞还没来得及阻止,小姑娘已经就着他用过的杯子,大口大口喝了个干净。
外公和孟爷爷看过来的时候,小七月已经擦掉了嘴角的糖糕屑,乖巧的走到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爬上太师椅,规规矩矩的坐好。
暖暖的日头透过窗子洒进来,端坐在书案前的小姑娘粉粉嫩嫩,大眼睛也水汪汪的。
小七月捏着一柄狼毫,原本表情生动的一张小脸绷着。她抬头看了眼直挺挺站在桌旁的小少年,眨眨眼睛,唇边一个小小的梨涡。
提笔,两行隽秀的小楷跃然纸上:轻风剪枝桠,晓月照寒松。
“好字!”孟老爷子眼前一亮,不住的点头,夸赞道。
外公呵呵一笑,“能得你的一句好字,也是这孩子的造化。”
眼中却是藏不住的骄傲。
陈七月后来想过,如果她和孟寒淞的初遇就停留在那个深秋的上午,或许很多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可后来……
后来,小七月一个人在后院玩,将那张写着字的白宣叠成一架纸飞机,软趴趴的飞机飞不起来,机头一偏,落在了后院当中的粗陶大水缸里。
缸里养着两尾锦鲤,上面还飘着几片泛黄的梧桐叶。小七月站在及腰的矮缸边,看着纸飞机一点一点被水浸湿,她捋起袖子,伸手去捏鱼尾巴,鱼儿在缸里打挺,溅起的水花打在脸上,痒得她咯咯直笑。
“装模作样!”
耳边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小七月抬头,便见到孟寒淞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梧桐树下。
她仰着肉嘟嘟的小脸,抬头看着身边的小少年:“你说什么?”
“刚才写字的时候还装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现在就在这里皮。”小少年双手背在身后,绷着个脸,一副训人的模样,“不是装模作样是什么?”
“谁装模作样了?!”小姑娘不服气,挺起胸脯和他对上,“你要把话说清楚!”
“你啊,陈娇娇!”孟寒淞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刚满十岁的小屁孩,小男孩心里的那点劣根性被激发,他吐了吐舌头,“略略略略略~~”
七月是个骄傲的小姑娘,哪里能容得下别人这么笑话自己,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当即掂着脚,扯着孟寒淞的领子。大眼睛瞪得浑圆,凶巴巴道:“你再说一遍!看我揍不揍你!”
“就你?”孟寒淞才没把这个刚到他胸口的小不点放在眼里。
谁知,下一秒,“咣当”一声,水花四溅。
前屋的人听见响动连忙赶来,便看到孟家小少爷被摁在水缸里,一身衣服湿了个透。小七月站在一旁,叉着腰,“你倒是说说看,我是不是大家闺秀!”
“胡闹!”
远远传来外公的一声怒喝,小七月的身子一僵。见外公跑过来将那个姓孟的小子从水缸里捞出来,小七月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被捞起来的孟寒淞浑身湿透,深秋的天气已有凉意,他不禁打了个冷颤,待看到小七月呆呆的样子,想到自己居然被个小丫头片子摁在了水缸里,俊朗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
“外公!是他先说我坏话的!”小姑娘伸出白嫩嫩的手指,指着湿哒哒的小少年,“我……”
在外公严厉的注视下,小七月噤了声。
“哎,都是小孩子打闹,不要动怒。”孟老将小七月护在身后,“娇娇也不是故意的。”
外婆拿着小毯子跑过来,赶紧将孟寒淞裹住,“先回屋里,把寒淞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再说。”
“回你屋里待着。”外公怒气冲冲的哼了一声,抱起孟寒淞进了屋子。
小七月觉得委屈,一双大眼睛里蒙上水雾,死死盯着那个被外公抱在怀里男孩。
孟寒淞被毯子严严实实的裹着,就露出个脑袋,头发湿哒哒的,狼狈极了。他转头看向小七月,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弯了弯唇角,好看的眉眼里有一晃而逝的小得逞。。
小七月瘪着嘴巴,刚刚喊出一个“外”字,就听到“阿嚏”一声。
“这么冷的天气,可别感冒了。”外婆有点担心,护着孟寒淞,跟在外公身侧,转身进了屋。
再后来,小七月听外婆说,孟寒淞当晚就被送进了镇上的医院,高烧到40度,急坏了孟家爷爷。而她被外公关在屋子里,抄了一百遍《女儿经》。
抄到最后,小姑娘的手都酸了,眼角泛着红,咬牙切齿的念着孟寒淞的名字。
两个人的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
这一晚,陈七月睡得很不踏实,她做了一个很长很奇怪的梦。
梦里有一个小少年,十一二岁的样子,唇红齿白,一手拿着《女儿经》,一手拿着一根狼牙棒,凶巴巴的问她:“一百遍抄完了没有?‘遵三从,行四德’的下一句是什么?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就吃我一棒!”
画面一转,来到了自己初三的时候。她穿着校服,走在七中背后的一条小巷子里,甫一转过巷角,就看到一个男生把个女生按在墙上亲,陈七月愣了愣,转身就往回走。
兜了一个大圈子,来到了教室。
教室里乌压压的一群人埋着头,面前是一摞厚厚的习题册,教室的墙上挂着“距高考还有37天”。
不是她初中时候的教室呢……
陈七月红着脸,只觉得额头滚烫,慢吞吞的来到座位上,翻开最上面的一本《高考数学模拟100题》,铅印的字迹像是天书,她一个字都不认识,一道题都不会做。
正急得要掉眼泪的时候,教室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穿着黑色的长裤和亚麻色的衬衫,干净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我是你们新来的老师,我姓孟。”
这个孟老师的声音可真好听,连带着昏沉沉的大脑都清醒了几分。可一下秒,和蔼可亲的孟老师脸一拉,“练习题都做完了吗?没做完的,今晚就要被捉去给神兽当老婆!”
孟老师曲着手指敲黑板,“听到没有!神兽!从东海请来的避水神兽!”
铜铃大的眼睛蓦地对上陈七月!
陈七月一声尖叫,从床上弹起,身上一层薄汗,头发还黏在额角和脸颊。
“七月,你怎么了?”对床的范婷婷嘟囔着,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一副还想再睡五百年的样子。
这是……梦见了孟寒淞?
陈七月忍不住一哆嗦,真是魔怔了。
她理了理黏在脸颊边的碎发,慢吞吞的爬下了床,站在书桌前看了一眼课表,然后依然慢吞吞的冲着依然赖在床上的范婷婷说道:“已经七点二十了,泛函分析的孙教授上课要点名,按照你F开头的名字,预计八点零五分的时候就会被点到,所以……”
陈七月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寝室里就充斥着范婷婷式的嘶吼,“啊啊啊啊——”
正对着镜子擦隔离霜的林莎抬头瞥了一眼犹自神游天外的陈七月,“你一个C开头的,有什么资格嘲笑她一个F开头的?”
原本还在手忙脚乱穿衣服的范婷婷动作一顿,“咚——”的一声又倒在了床上。就是嘛,陈七月都不急,她急个啥,让她再眯三分钟。
“我没有嘲笑她。”陈七月慢慢转过头,“我只是善意的提醒她。”
陈七月把毛巾搭在肩膀上,往阳台走去,经过范婷婷的床铺时,抬头看着依旧装死的某人,“婷宝,现在已经七点二十二分了,距离孙教授点名又近了两分钟。”
范婷婷仍然无动于衷。
“忘了告诉你。”陈七月轻飘飘的走过,口中还念念有词:“我上学期已经修完了泛函分析的课程。孙教授说学分已经够了,可以不用来上课。”
林莎画着口红的手一抖,姨妈色直接飙出唇角。
挺尸中的范婷婷蓦地睁开眼睛,下一秒;“啊啊啊啊——”
——
虽然可以不用来上课,七点五十八分的时候,陈七月还是准时出现在了教室。
孙教授是数学系的系主任,四十出头,为人古板又严谨。开学时候的第一堂课便告诉大家:我的课,要点名,迟到一次,期末成绩扣十分,累计三次记零分。
在数科院,孙教授还有个绰号,叫“孙不过三”。
都是大四的学生,谁也不想和毕业证过不去。是以,当陈七月踏进教室的时候,原本就不算大的教室已经基本坐满,“孙不过三”正在低头翻教案。
“七月,这边。”林莎坐在倒数第二排,小声喊着陈七月的名字,冲她招手。
陈七月走过来,便看到两个空位上都摆着书,是林莎给她和范婷婷占的座位。她坐进靠里的位置上,把过道的空位留给了范婷婷,好方便她一会儿溜进来。
双肩包刚刚塞进课桌里,旁边的空位就多了一个白衬衫,陈七月扭过头,便看到裴院草旁若无人的坐了下来,上课铃刚好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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