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
往年这个时候,云城的雨水并不多。而眼下,虽然已经是九月初的天气,这雨水却还没有一点儿要收住的架势。
正值傍晚,又下着雨,古玩店着实没有什么生意。楠木的博古纹隔扇门敞着,陈七月正趴在玻璃柜台前,百无聊赖。
月白青花旗袍的胸口处被压出了褶子,半截小臂从青色滚边袖口露出来,一根红绳搭在纤细的右腕上。
细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玻璃柜台,陈七月算着:连上今天,已经下了三天雨了。在这么下去,她晾在寝室阳台上的被子大约会在天气转凉之前,先返个潮。
杏眼里露出些无奈,陈七月皱着一张小脸,叹了口气。
门前的青石板路面已经被洗刷的透亮,雨水顺着房檐流下来,滴答滴答,像断了线的珠子,渐渐连成了一条线。一个几乎浑身湿透的中年男人撑着把伞,顺着房檐走来。
男人穿着灰蓝色的棉质长袍,一边甩着伞上的水珠收伞,一边招呼着:“可都小心着点。哎哎哎……左边!左边!”
“岳叔?”陈七月抬头。
岳远山转过身,看到已经坐直溜了的陈七月,冲她招招手:“七月,快过来搭把手!”
陈七月起身,用手平了平身前被压皱了的旗袍,从玻璃柜台后走了出来。
小小的一个姑娘,个子不算高,偏瘦,乌黑的头发垂在肩头,细眉杏眼。穿着件缎面旗袍,瞧着倒真像是从江南烟雨小镇里走出来的姑娘,骨子里透着股秀美和灵动。
陈七月走过来的时候,那被岳远山十分宝贝的东西,也被四个小伙子抬着进了屋。
一个四方神兽,三尺见长,方耳宽额,铜陵大的眼睛正好和陈七月对上,大眼瞪小眼。
“岳叔。”陈七月伸出手指,戳了戳神兽的脑袋,“这家伙……是个什么来路?”
岳远山轻嘶一声,这姑娘忒大胆儿,神兽面前,怎能造次。
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语气很是郑重:“这是东家专门花了大价钱请来的,传说是镇在东海的避水神兽。”
镇在东海的避水神兽?
陈七月扯了扯嘴角,镇在东海的那是定海神针。避水神兽什么的,搁在齐天大圣那儿,顶多算个坐骑。
但这话,她没胆儿说。说了,定会被岳远山一顿教育。
抬眼看了看外面连绵的雨势,陈七月想,避水神兽就避水神兽吧。若这神兽真能阻了这雨势,那倒也不失为一方好神兽。
想到此处,陈七月觉得,这东家,倒是很合她的心意。
等把这个大家伙安置好,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七月,今天辛苦你啦,早点儿回学校吧。”岳远山正拨弄着算盘,提起毛笔记着今天的账目。
这古玩店开在一条仿古街上,东家当初立了规矩,既然沾了个“古”字,那就要有些“古”的调性,要穿袍子,用毛笔,打算盘。
陈七月没见过这位神秘的东家,猜测可能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古董。
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岳远山抬头:“过几天,东家要过来拜神兽,你要是系里事情不多,就来帮我搭把手。”
“行,岳叔,您到时候提前一天给我说。”陈七月已经换下了旗袍和黑色的缎面高跟鞋,穿回了她自己的T恤和牛仔裤。背上双肩包,她冲正低头皱着眉的岳远山挥挥手:“岳叔,那我先走啦。”
岳远山正皱眉对着账目,闻声点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账簿上,“早点回去,到了宿舍给我说一声。”
看着他专注的样子,陈七月笑了笑,转身出了古玩店。
外面的夜色渐深,有晚风拂来,夹杂着些许凉意。方才,云城下了三天的雨居然停了。
陈七月缩了缩脖子,回头看了一眼古玩店,莫不真是神兽显灵了吧?
月亮不知何时爬出了云层。点点清辉下,古玩店正中央的金丝楠木匾额上书着龙飞凤舞的四个鎏金大字:十里洋场。
刀头燕尾,姿态横生。
着眼处,是丝丝入扣的慵懒。仿佛透过这几个字,便看到了一副旧时上海滩的泛黄画卷。
卷轴展开,有风光旖旎,也有沉浮无常。
陈七月也写毛笔字。但这字,她写不出来。
擦了擦车座上的水,陈七月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根橡皮筋,抬手抓起脑后的头发,“唰唰”理了两下,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才俯身去开车锁。
雨后的云城空气新鲜,是那种泥土和着青草的香味,陈七月很喜欢这种味道。她没有骑车,只推着自行车漫步在这青石板铺就的路上。
琉璃巷是几年前市政府重点打造的古街,一砖一瓦都是按照明清建筑风格修葺的,木楼竹窗,飞檐翘角。十里洋场便是这琉璃巷中众多古玩店中的一家。
刚刚下过雨的古街人不多,车轮一圈一圈压过老旧的青石板,淡淡的月光下,房檐一角的红灯笼泛着朦胧的光。
陈七月忽得觉着眼前的景象似乎有点诡异,连带着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她头也不敢回,踏上脚蹬,一溜烟的便消失在这茫茫夜色中。
岳远山从店里追出来的时候,街上早已经没有了小姑娘的影子。他手里拿着部手机,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丫头,一天到晚,丢三落四的。”
——
云大和琉璃巷不过一街之隔。因为磨蹭了一会儿,陈七月回到寝室楼下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伴着轻缓音乐,校园广播里传来清朗的男声,这个时间,正是学校里人多的时候。
距离图书馆闭馆还有十几分钟,不少学生上完晚自习,正三三两两的走在路上。透过人群,陈七月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昏黄路灯下的孟寒淞。
男人身材颀长,略微宽松的亚麻色衬衫罩在身上,敞开的领口松松开了两颗扣子,依稀可以看见衬衫下的好看的锁骨和脖颈间的红绳。
这样一个男人,深更半夜出现在女生宿舍楼下,本就惹眼。
何况不低调的某人,这会儿正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弓背,长睫低垂,双眼皮轻轻折起,深棕色的眸子里含着笑,正看着面前的女孩。
那个女生,陈七月认识。
艺术学院音乐系的乔舒。
现在学校论坛里置顶的帖子,还挂着乔舒和另外一个女生的照片,票选云大校花,支持率各半。
陈七月摸了摸裤兜,想要拿出手机看看。这样她就可以低着头,假装没有看到孟寒淞,不用和他打招呼,自然也就不会坏了他的好事。
可手摸到裤兜,空空如也。
陈七月有点懊恼,她一定是又把手机落在十里洋场了。这样的戏码,这两年几乎每个月都会上演。
任命的低着头,陈七月慢慢吞吞的从双肩包里翻出一本《雅思词汇100天》,一边低着头,一边默背。经过孟寒淞和乔舒的时候,还险些咬了舌头。
陈七月觉得,自己这个样子一定蠢透了。
孟寒淞看着从他面前装模作样走过的陈七月,唇角牵起,笑意渐浓,干净的声音随之响起:“陈七月!”
是的,孟寒淞的声音清澈又干净,和他整个人一点都不搭。
这是陈七月很久之前就给孟寒淞下了的定义。
只这个时候,这个声音突然在稀稀疏疏却又绵延不断的人流中响起,听得陈七月头皮发麻。
也许孟寒淞并没有看出她的故意?陈七月自己都不相信。
这个男人,是人精中的狐狸精。
不但精明,还狡猾。
她还没转过身,背后含着笑的声音又响起:“你书包拉链没拉。”
一瞬间,陈七月再次肯定,她是真的蠢。
但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就没有什么好继续假装下去的必要了。
陈七月折回来,几步走到孟寒淞和乔舒面前。还不等孟寒淞说什么,她已经自顾自的向乔舒伸出手,眉眼弯弯,笑盈盈道:“你好,我是数学系的陈七月,票选校花的时候投过你一票,今天很高兴认识女神本尊。”
无论上一秒多么慌乱,下一刻的陈七月一定可以把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用最恰当的方式应对眼前的局面,处理并解决问题。
当然,这是孟寒淞许久之后才悟出的门道。而眼下,看着眼前明眸浅笑的人,孟寒淞只是在心中轻哼一声。
装模作样!
陈七月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有浅浅的梨涡,样子温软又讨喜。
乔舒在片刻的怔憧后,也粲然一笑;“谢谢支持,很高兴认识你。”乔舒冲她眨眨眼,“闻名遐迩的数学系女学霸。”
校花的眨眼果然带着电,陈七月僵在原地,越过校花的肩头,看到孟寒淞正笑看着她。
男人薄薄的唇动了动,唇齿间咬着三个字。陈七月看得清楚,他在无声的和她说:女学霸。
再配上他一脸的似笑非笑,陈七月体内那点暴躁因子,瞬间就被勾了起来。
她三步并两步走到孟寒淞面前,仰起头,看着男人一张过分好看的脸,“你对学霸有意见?”
小姑娘目光灼灼,一句话,问得掷地有声。
孟寒淞看着面前姑娘,小小的一只,个子本来就不高。这会儿,他站在路边的台阶上,小姑娘乌黑的发顶才到他的胸口,仰着脸几乎要炸毛的样子……居然有点可爱。
勾着唇,孟寒淞居高临下的看着陈七月,“几年没见,怎么还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
“我已经不小……”陈七月剩下的一半话就这样不上不下的卡在喉咙里,高大的男人倾身,一手抓着她背包的一角,一手越过她的肩头,“都说了,你的书包拉链没有拉好。”
孟寒淞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低,轻轻的,透着股莫名的无奈。
陈七月被钉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其实两个人之间还有半臂的距离,可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孟寒淞把她圈在里怀里。鼻息间全是陌生的男性气息,很干净很清爽的味道。耳边滑过拉链咬合的声音,一寸一寸,像是每一下都咬在心口上,就连嫩白的耳廓,也染上了点点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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