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斗兽

    姜家老宅位于姜城南边的森林公园附近, 占地颇大, 主宅七百余平，两边各一幢抱厦, 以回环长廊相连，层峦叠翠、绿树成荫，颇有些古代园林的意境。

    十几年前，A省的公路规划图里, 曾经想要在这座宅子的位置修建一条公路, 却因为拆迁费用始终犹豫良久。也不知当时五十出头的姜老爷子用了什么办法，让那条公路直接改了道儿。

    为日后无忧，他命人将老宅后面的那片树林里所有百年大树都申请了保护牌, 云霄集团设立专项基金会维护。再后来又申请将那片树林设为森林公园，作为姜城的一片绿化地带保留。

    这个举动，直接改变了姜城整个儿的区域规划。

    南边, 由云霄地产牵头, 开发了姜城最豪华的别墅群，环绕森林公园，空气新鲜，环境怡人。

    而原本作为别墅群规划的北面, 就成了如今姜城的贫民窟。城市不断向东西两方扩大, 而原本应该被不断开拓的南方，则因为森林公园别墅群的存在, 始终不得寸进。

    十几年过去了, 姜城的南面仍旧空旷, 维持着一如从前的秀丽风景。姜家老宅作为姜城的一处地标，彰显着姜家在姜城的地位与脸面。

    这是姜鸣第一次来这老宅，黑色加长宾利穿过树影斑驳的林荫道，停在一扇红漆大门前，门上订着七七四十九颗铜钉，狮头铜环上带着些许岁月的痕迹。

    若非早知这里是姜家老宅，他恐怕以为这台车将他带到了什么古代旅游景点。

    踏过石板铺就的路，姜鸣被人一路引着，走了近五分钟，才到位于二楼的书房。

    “老爷子在里头练字，二少爷进去吧。”

    引路人说完，就守在书房门口，微微低着头弓着腰，并不离开。

    姜鸣心头冷哼一声，进了书房。

    书房十分宽敞，里头铺着米色的厚实地毯，脚感绵软，如同踩在棉花上。书房内放着一扇高大的多宝阁做屏风，古董摆件安置其中，其貌不扬，价值不菲。

    姜老爷子在多宝阁后练字。

    姜鸣慢慢走过去，打量着这位传奇老人。

    姜老爷子时年六十九岁，大约是年轻时候经历了太多风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些，像是七十多了。穿着一身黑底红纹的唐装，盘扣扣得严严实实一直到脖子下头。他身量并不高，站着的模样却极有气势。

    姜鸣在原地站了整整五分钟，可姜老爷子连头也没抬，仍旧专心致志的挥毫练书法。即便他心里知道，姜老爷子这是有意晾着他，可仍旧难免尴尬。又站了五分钟，他索性转过身去看那多宝阁上的摆件，心里估摸着时间，如果他在这个屋子里站半个小时，对方仍旧一言不发，他就转身出门，当今天没来过。

    “泡壶茶吧。”

    吩咐的声音有些苍老，带着一种上位者的颐指气使。

    姜鸣皱了皱眉，终究没多说什么，坐到一旁的茶桌旁。

    茶桌上摆着全套的茶具，紫砂茶海古朴无华，上面雕刻着一朵莲花。

    姜鸣看了一眼，开始烧水。铜壶水汽袅袅，发出些许声响。水烧开后，他看了眼茶叶罐里的茶叶，是红茶。

    将茶叶以茶匙取出，冲泡之后，头汤冲杯……

    泡茶的技艺，很小的时候他就会了。

    那是叶妩还没钱财散尽的时候，就在唐友德一家如今住着的那栋别墅里，叶妩手把手教他泡茶，一边泡一边对他说：“别的可以不会，泡茶一定得泡好，日后谈生意少不了这个。”

    于是直到如今，他办公室里也放着一套茶具，虽然与现代化的互联网公司显得特别的不搭。

    如今想来，他母亲泡茶的手艺，大概是跟姜甯学的。

    茶泡好时，姜老爷子终于放下了手中笔，坐到茶桌旁。

    姜鸣只觉心头一片清明，原本有些浮躁的心境，在这冉冉茶香中，平静下来。他倒了杯茶，轻轻推至老爷子跟前。

    “茶泡得不错。”姜老爷子道。

    姜鸣只点了点头，寡言少语。

    两人就这般沉默的喝着茶，喝到第三泡的时候，姜鸣终究还是开口了：“您叫我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让我泡泡茶吧？”

    姜老爷子将杯放下：“让你泡茶，是因为你心浮气躁，让你静静心。”

    “茶也泡了，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呢？”姜鸣语气平淡：“我还得回公司上班。”

    “老夫没嫌你浪费时间，你这小辈，倒嫌我浪费时间了。”姜老爷子有些不高兴：“真是不像样子。”

    姜鸣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我当然着急，您老人家身体硬朗，日子还长。我这如今不努力，怕是命都要丢了，岂能不夜以继昼？”

    “你这是指责我，不管你死活？”姜老爷子冷笑一声：“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非得认你回来，你当姜家就真的缺了你来继承？”

    “便是有皇位要继承，也跟我没关系。”姜鸣将茶壶放到一边：“你用不着敲打我，我知道你的继承人是谁，我如今求的，是生门。”

    姜鸣打开天窗说亮话，老爷子也懒得同他再多纠缠。

    “给你生门，那你能保证，不把别人逼近死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姜鸣应得掷地有声。

    姜老爷子问：“若是犯了你呢？”

    姜鸣微微一笑：“让法律来制裁她。”

    三观正得一逼，不知底细的，还以为他是什么阳光下成长的好青年。

    老爷子被他逗笑了。

    鸡贼，但是好在留有底线。

    “你回去吧。”姜老爷子笑完，抚了抚胸口：“是生门还是死路，到头来还是得自己争的。”

    “有争的机会就行，斗兽场好歹还不束人手脚。”姜鸣站起身，龇牙一笑：“战况一边倒，看戏的人不也觉得没意思么？”

    …………

    姜鸣走得干净利落。

    又过了片刻，姜秦才从屏风后出来。

    姜老爷子给他倒了杯茶：“躲了这么久，口渴了吧。”

    亲孙子还是外头捡的，一句话高下立判。

    在过去的二十九年里，姜秦都是姜家第三代的唯一男丁，是姜老爷子那早死的长子留下的唯一的儿子。

    姜老爷子放在手心里，如珠似玉的养到大，高大英俊，精明强干，活脱脱就是他爹的翻版。

    姜秦喝了口茶，坐在老爷子身边：“爷爷，您真要让那小子接手云梦？”

    “谁说我让他接手了？”姜老爷子瞪他一眼：“我是让他去争，要是争赢了，才是他的。”

    “二婶毕竟在云梦盘踞十几年，哪里是他这般的初生牛犊搞的定的？”姜秦不以为然：“而且，现如今二婶简直跟疯魔了一样，非得要他命不可，二叔身体又不好，我是真怕闹出事来。”

    提到二儿子，姜老爷子神色间划过一丝晦暗。

    然而，眼睛一闭一睁，神色又坚毅起来。

    “你这段时间，赶紧回去将云霄与云梦的股权做切割，把账目做干净一点儿。”姜老爷子嘱咐到。

    姜秦眉头皱了起来，锋利如刀。毕竟是从小养在老爷子身边的人，骄阀之气虽重，嗅觉却是很敏感的。

    “您是说外头流传的那些消息是真的？”

    “宁家海上走私十几年，到如今还没事发，那简直是他们家祖坟冒青烟。但如今不一样了，上头换届，正是动荡的时候，老二媳妇还不知收敛，连我的话都敢违逆。”姜老爷子老神在在：“若要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她这就是疯狂了啊。”

    姜秦深有同感：“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还这样抓着不放，女人的嫉妒心理，也真是可怕。”

    “咱家树大招风，如今乌云遮顶，风雨欲来啊。”老爷子拍了拍姜秦的手，语重心长：“有那小子牵制老二媳妇精力，你赶紧把该处理的事情给处理了。下头那三个丫头，特别是姜环，别让她们再往里掺和。”

    “可姜鸣，那毕竟是二叔唯一的儿子。”姜秦神色不忍：“是不是也帮上一把？”

    “说过多少次了，事情要分轻重缓急，人也一样。”姜老爷子叹了口气：“再说了，也不一定就会输，不是嘛？”

    姜秦先是一愣，紧接着展眉一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看他有没有这个命了。”

    赢了，泼天富贵。

    输了，就是一条命。

    或许不止一条，还有所有他身边的知情者。

    ————

    疯狂赶稿的五天过去之后，唐箐终于松了一口气，能好好休息了一番。

    她和林欢不一样，林欢是泰山压于前而面不改色；她不一样，一阵风吹过来，出门前都想着是不是得带上伞。

    同样赶工五天，林欢仍旧唇红齿白气色宜人，她眼下就带着淡淡的青黑。

    如今剧本完工，交上去了，唐箐可算是放松了下来，在家足足睡了一天。

    次日，林欢约她出来逛街，她便欣然赴约。

    直到如今，她仍不是很愿意在家呆着。

    叶鸣走的时候，是真正意义上的净身出户，而他留下来的东西，占据了唐箐的半个世界。

    衣帽间里有一半的位置是他的，大到西装皮鞋，小到皮带领带甚至袖扣，都放在原处，就跟他今天晚上还要回来穿一样。卫生间里他的漱口水、电动剃须刀都放在洗漱台上，就连用了一半的男士洗面奶都还放置着。

    楼下的马克杯成双成对，咖啡色的那只是他的，柜子里他爱的那款咖啡豆还有半箱……

    整个屋子，到处都是他留下来的痕迹。

    唐箐收拾了很久，最终发现除非她换个地方住，不然根本无可奈何。

    她也想过要联系叶鸣，让他过来将这些玩意儿都搬走。

    可自从那日一别，叶鸣再没接过她的电话，其他通讯方式也不肯回应，甚至去他公司里，也找不到人。

    再激烈一些的方式，撒泼打滚大吵大闹，唐箐干不出这样儿的事，她终究是要脸面的。

    唐芸曾经建议过她，索性将房子卖了，可唐箐下不了这个决心。

    其实她并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旁的事情从决定到动手，都十分干脆。可是一旦牵扯到叶鸣，她就变得不像是自己了，做事情犹犹豫豫，总是不能痛下狠心。

    好在，结果也不算很坏，无非是她出门的次数直线上升，交的朋友更多些罢了。

    林欢与她约定的地方，是姜城最大的娱乐性购物商场，她光是开车过去就开了近四十分钟，其中堵车堵了一半时间。

    她到的时候，林欢已经在咖啡厅里点好了饮料甜点，叠着二郎腿在看杂志。

    唐箐走到她对面，拢了拢裙子坐下，林欢一抬头，看见她，露出略有些惊喜的眼神：“今天这身真不错，你就该穿得鲜亮些，擦这个口红也好看，衬得气色特别好。”

    “咳咳，林姐，你这么夸我，我背后汗毛都立起来了。”唐箐装模作样的抱着自己ID胳臂抚了抚。

    “哈哈。”林欢粲然一笑，将杂志随手扔在桌面上。

    厚厚的商业杂志阖上，显露出封面，是曾经与她万分熟悉的那个人，可如今看起来，已经有些陌生了。

    “唐箐？唐箐？”林欢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你话呢。”

    “什么？”唐箐连忙抬起头，茫然的看着她。

    “真是的，还以为你不想回答我呢。”林欢道：“有些唐突了，你有男友吗？”

    唐箐一愣，先是下意识的想要点头，然后反应过来，连忙摇脑袋：“现在没有。”

    林欢也没纠结她话里的‘现在’是什么含义，唐箐这样儿的，既有极好的硬件，又保持着漂亮的身材，还会收拾会打扮的，没谈过才是稀奇事。

    “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林欢脸上带着八卦的笑容：“阳光的，冷清的，高大英俊的？”

    “干嘛，给我介绍男朋友啊？”唐箐随口问了一句。

    “是啊。”林欢就这么坦然的承认了：“所以才问你喜欢啥样儿的呀。”

    “我也不知道。”唐箐有些茫然。

    “怎么会不知道呢？”林欢都觉得有些疑惑：“你总结一下以往的恋爱经验，不就感觉出来了嘛。”

    恋爱这玩意儿，其实也能说是一门熟练学科。谈过那么三五个，总结一下成功与失败的教训，基本就能总结出来，自己适合什么样儿的，又喜欢什么样儿的。

    林欢唯独没想过的是，二十六岁的唐箐，长相美艳身段妖娆的唐箐，这么多年就只谈过一个男朋友，还被人给甩了。

    唐箐想了一会儿，开口道：“长得好的吧。”

    林欢唇角抽了抽：“长得好也有不同类型的啊……”

    “那……就这样儿的吧。”唐箐点了点她面前摆着的那本杂志。

    林欢低头一看，顿时就笑了：“不错不错，年纪轻轻就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看上去闷骚又性感……这种商业杂志，拍照应该没化什么妆，美化也有限，这腿这么长，鼻子又高又挺，看上去就很不错。”

    林欢以过来人的眼光，将封面人物从头到尾点评了一遍，然后对唐箐道：“你喜欢这种商业精英的类型啊，真是看不出来。”

    唐箐心想：还没分手的时候，他在她面前，其实不是这副样子的。

    两人随意聊了些闲话，吃中饭的时候，林欢接了个电话，嗯嗯啊啊说了几句，忽然对唐箐道：“小箐，我堂弟正好也在附近，让他过来吃个饭成吗？”

    唐箐不无不可。

    于是过了片刻，青年西装革履梳着跟封面人物差不多的大背头，进了西餐厅。

    唐箐瞟了他一眼，他下意识露了个笑，然后对林欢喊了声姐。

    “这是我堂弟林禹。”

    一顿饭吃得还算愉快，林禹虽然是个外来者，但他常与唐箐搭话，询问唐箐职业等信息的时候，也很有分寸的自报家门。

    商科生，与她同岁，如今在一家外企工作……

    吃完饭，林禹买了单，然后也不曾多留，问唐箐要了联系方式，然后就离开了。

    唐箐虽然在感情这件事上有些迟钝，但林家姐弟做得这么明显，若是再感觉不到，她就是个傻子了。

    “就前几天，你在我家码字的时候，我弟弟不是过来送了一趟补品嘛，正好就看见你了，当天晚上就问我你有没有男友，我哪里知道呀，我又没问过你。今天正好咱们又在一起逛街，我发了朋友圈，他看到就立马打电话给我，说是要过来。”林欢笑呵呵的：“索性你现在也是单身，若是有谈恋爱的想法呢，可以试一下，我弟弟也算是根正苗红的好青年。你没这个打算就算了，也不用管他，冷他几天他也就懂了。”

    林欢这个回答，让唐箐还算自在，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平心而论，她还是很喜欢林欢的，林欢向她展现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没有男人，没有家庭，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很充实的生活方式。

    下午两人一起逛了一会儿，林欢提议一起看电影，她婉拒了。

    “我得去接我的狗。”

    唐箐说着，满脸都是笑意。

    她这段时间一直觉得家里空荡荡的，前几天还在跟唐芸说想养条狗，结果第二天，耿澎就电话联系了她，说有个朋友要离开姜城回老家，家里不准养动物，想给狗狗找个新的主人。

    她和耿澎约好了今天晚上过去接狗狗。

    林欢有些遗憾：“那就算了，咱们下次见。”

    唐箐点点头，正准备离开，结果接到了一通陌生电话，号码归属地是姜城。

    她将电话接起来：“你好，请问您是？”

    “箐姐，我是祁莲。”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娇娇柔柔的：“是这样的，剧本还有很多地方要修改，你现在赶紧来一趟八号茶馆吧，大家都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