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三离开后的十年里，唐迟常常会想起很多年前他与唐三相遇的那个午后。正值四月春深，蜀中海棠开得正好，一丛丛一簇簇几乎铺满唐家堡后的流夕山。从唐门暗器阁的邀月台出来，蒲柳夹道而生，曲径通幽，一直延伸向流夕山的翠微峰。十六岁的唐迟在翠微峰上习剑，宵练在他手中像是一道银光，剑气激得满坡落英乱舞，仿若下了一场春日里迟来的雪。
唐迟耳尖，早就听见那花丛中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但他不去理会，胸中只剩下对手中剑的执着。追霜九式一一舞毕，唐迟归剑还鞘，才朝那人躲着的花丛里走过去，从里面拎出一个看上去五六岁的孩子来。那孩子生得极好，一双眼睛让他想起海棠花瓣上的露水来。他把那孩子放到地上，蹲下身来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
那孩子揪揪袖口，却还是落落大方地回答道：“我叫唐三，是唐门外门弟子。”
若不是那孩子身上穿着灰色的短打，的确是唐门外门弟子的服饰，唐迟几乎想要笑出声来，这名字该不是这孩子随口乱说为求脱身的吧。他伸手拧了一把身前孩子红扑扑的脸蛋，笑道：“我叫唐迟，应该算是你的师兄。你在这儿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来摘一些海棠花，蓝爷爷年纪大了有风湿，用海棠花根煎了服下会好些。”唐三乖巧地回答，悄悄抬头打量了眼前的唐迟一眼，这个师兄看上去好像很平易近人的样子。
“蓝爷爷？你是说外门长老唐蓝太爷么？”唐迟点点头，唐蓝太爷已经年逾古稀，会患风湿倒是不奇怪，“那你挺有心的，海棠可入药这一事一般人可不知道。”
面前的孩子腼腆地笑一笑，开口道：“医书上这样写了，我就来试试看，蓝爷爷把我捡回唐门，我自然要孝顺他。”唐三迟疑着问道：“师兄，我能捡一些海棠花枝吗？我绝对不会破坏这些花的。”
这孩子竟然是被捡回来的么？那这孩子......岂不是没有父母庇护？
唐迟看了一眼看上去腼腆害羞的唐三，想来这孩子在唐门内的日子也不好过，小小年纪没有父母庇护，靠着唐蓝又能得到宗门多少的资源呢？就连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唐家嫡子，没了生母，日子也不怎么舒心吧。
他摸了摸唐三柔软的头发，微笑道：“你若是想挖海棠花根挖便是，入药救人可比单单长在这里供人观赏要有意义多了。”
“恩，谢谢师兄！”唐三兴奋地答应一声，跑回花丛中蹲下身，从背后背着的竹篓中拿出一把小锄头，刨开一株长得格外健壮的海棠花下的土。唐迟站起身在一旁看他，唐三的手臂看上去还没有他手中锄头的握把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拿得动它的。再看唐三熟练的动作，唐迟就知道唐三并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泛上一层细细密密的疼惜，好像能从这孩子的身上看见过去的自己似的，只不过唐三的心思比自己更加柔软纯净，才让人生出忍不住要护着他的感觉来。
唐迟走过去帮他把已经□□的海棠花放进竹篓里，唐三吓了一跳，唐迟捏捏他的鼻尖，笑道：“师兄帮你，来，拿着——”
唐三愣愣地没有动作，还是唐迟把花枝塞进他手里才反应过来，低下头道：“谢、谢谢师兄。”
有了唐迟帮忙，唐三的竹篓很快就装满了。他粗粗估略了一下竹篓里海棠花的数量，兴奋道：“这些够用好些天呢！”
唐迟不动声色地将竹篓拎在了手上，他原本干干净净的袖口也变得脏兮兮的，唐三伸手拍拍那修了精致竹叶的袖口，懊恼道：“师兄的衣裳都脏了呢。”
不知他又想到什么，抬起头来，眼睛里仿佛藏了星星：“我回去帮师兄洗干净吧！”
这样就能再看见师兄了。
唐三的小心思自然没有说出口，但唐迟又怎么会不明白呢？他脱下外袍递给唐三，答道：“那就谢谢你了。”
“不用谢不用谢，这是应该的！”唐三把头摇得飞快，唐迟揽过他的肩膀，低头说道：“那我们下山吧。”
“恩。”唐三小心翼翼地抱着唐迟的外袍，红着脸跟唐迟往山下走去。
一路上繁花烂漫几欲迷醉人眼，唐迟每日都在翠微峰上习剑，早就见惯了这景致，而唐三却是没见惯的，悄悄四处张望着探看暮春里这场盛大的花事，只觉得哪里都新奇。唐迟也不戳穿他，慢悠悠地走在他身边。春日里和煦的微风吹过，吹得他衣角纷飞，一如纷飞的思绪。
再回神时二人已经到了山下暗器阁的邀月台前，邀月台建得足有八尺高，以供唐门内门嫡传弟子赏月之用。唐三仰着头看那台阁前挂着的“手可摘星辰”的匾额，眼中微微流露出羡慕之色。
“怎么了小家伙？”唐迟敏锐地察觉到唐三的情绪变化，低头问道。
唐三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竹篓背好。唐迟顺着他刚才的目光看去，好像知道了症结所在：“小家伙很喜欢暗器吗？”
唐三倏地抬头：“恩！”可惜唐门规定，外门弟子是不可能修习这些的。
唐迟没有多说什么，他拍了拍唐三的肩膀，嘱咐道：“三日后的这个时辰，我们翠微峰再见吧。”
唐三点了点头回答道：“好的师兄，我一定会把师兄的衣服洗干净的！”
唐迟不禁笑出声来，挥手示意唐三走吧。看着唐三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唐迟这才迈开步子朝另一边去了。
唐迟后来走了无数遍这条小路，在唐门稳定下来之后的几年里，他经常自己一个人反反复复从邀月台走到翠微峰，又从翠微峰走回这里。他曾经在这里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却回想不起当时自己的心情，连悔恨或者遗憾都来不及阐明，便随唐三从悬崖落下，像一只指尖握不住的蝶。流夕山上的海棠花一年又一年地开落，唐迟有时候便会恍惚觉得唐三并没有离开。
唐诗说得最好，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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