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的表面看上去很是平常,明显是被淹死的。应该在水里泡了很长一段时间,没什么大的伤口。也不是完全没有见血的痕迹,他的脸上,胳膊上有几道抓痕,都不深。看那大小估计是猴子抓出来的。
新余县这边多的是猴子,时不时就从山上蹿下来。
谢之芽没被表面的痕迹说服,准备认真检查。
“住手!你这个女人好不知羞耻!不要侮辱我兄弟!”这时人群里爆出一声大喊。
所有的公差一起看过去,一个男人生气地叫着,他叫秦大满,他要出来人群自动地给他让出一条道。显然,他在这些船工的心中有很高的地位,满场争吵不休地争论声都小了。
“我兄弟就算是死了,也由不得你来羞辱!”他气势汹汹地站出来,对着谢之芽发难。
秦大满是个高大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做体力活的,筋肉结实,皮肤黝黑。若是细看,他算是个长得不错的汉子,浓眉大眼的,只是晒得过黑了,面目看不真切,比较出老。
他冲到了谢之芽的面前,筋肉鼓起,把本来就在往山下落的太阳给遮了大半。声如洪钟地大喝:“闪开!”换一个人只怕就要吓趴下了。
偏偏谢之芽淡定地抬头看他一眼,嘴角勾了勾。只可惜她带了面罩,笑起来他也看不见:“诶呀,这位大叔,您把日头的光都给挡着了,这样子可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也耽误查案子啊,齐知县。”
“钟铠,拦一下。”
钟铠正在那边试图拦着几位躁动地船工呢。他们分属于两伙,彼此之间很有点龌龊,因为这件事情爆发了出来,嘴巴里不时冒出“工钱”、“开船”等听上去很关键的消息,夹杂在方言里头。
别看钟沐和齐季瑄做不了粗鲁的攻击,可一直注意在听着,两个人跟人聊着,试图问出一些情况来。
听到了谢之芽的声音,齐季瑄当即反应过来,他冲着钟铠喊了一声,人一下就翻了过来。
他虽然看上去呆呆的,可是心眼明亮,出手就是显摆本事来的,高高点地跳起,翻了好几个圈,使出一套没用却又炫目的功夫潇洒落地,正正好的挡在了那大汉的前头,冷冷地对上了他。
这一手可把船工们唬住了。他们也打架,打得还不少,也无外乎就是打、踢、推这几个动作,谁会这么标准的武功路数啊?
看到高人镇场子,再定神一看,这场子里的高人还不少啊。当即就老实了很多,齐季瑄要问什么就乖乖作答,吵嚷的人少了很多。
甚至衙门里的捕快们都跟着提气——刚刚那个身手超好的是我们老大呀!
谢之芽拨冗伸出手,指了指钟铠:“看见了吧,您有话先跟那边的捕快说吧,我这呀暂时腾不出手。”
她已经检查完了头颈部、手和脚,这会儿正伸手准备脱人的衣服。
秦大满也被珍珠了,犹豫着安静下里,一看谢之芽的动作,当即就热血上头,冲上来就要捉住谢之芽的手,结果反而是他被钟铠一下子扭住了,挣扎着动不了。
他还是不愿意放弃,嘴里骂骂咧咧的,什么肮脏的词汇都往外头倒。他也不顾忌对方只是个看起来年轻的小姑娘,骂人毫不客气,简直是伤耳朵。
谢之芽还没怎么样呢,她低垂着头,做她的事情,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就当他唱歌了,就是声音不大动听
倒是一边的齐季瑄把眉头直接拧了起来,手也握成了拳头。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他这会儿正找到一个船工问话呢,他交代说他们这一段时间一直聚集在这一片等活、抢活干,时有争执......
这些消息还挺重要的,虽然目前没看出来跟案子有直接关系。但是很可以解释现场浓烈的□□味和拼杀味。
他们一再的提及到一个“王宇”的人,这个人最近老是不见人,今天又不见了。
齐季瑄正在心里拼凑案情,被那一串听不下去的骂人打断了思绪。谢之芽一个姑娘家的怎么了?惹他这么一顿骂?钟铠怎么办事的?
死去的人叫梁平,是码头的小管事,活计分派和登记都归他管。
之所以他是管事,恰好因为他识几个字,能背《三字经》。以前,他也是做力工的,这几年做管理,肌肉散了,腰腹肥了两圈,块头照样很大。
谢之芽简单地想要将尸体翻过来,看看他的背部。这已经很费力气了。
捕快们都有事要做,询问的询问,劝架的劝架,没谁能帮手的。她只好自己插在那一串叫骂地间隙里头随意地安抚对方两句空话:
“放心,我不会在这边对他做什么的。只检查一下他的表面伤痕,看看他的死因。其他的还是会回去义庄查验,并不会让这么多人看到的。”
这只能让大汉更加生气。
“你是个女人,还是个姑娘。你怎么能碰男人的身体,就算是死了,也不能让你这样欺辱他!快滚,你个不知道廉耻的女人,快滚!”
他大概是被刺激到了,不骂人了,大声吼了这么一句话。看他的样子,只怕被钟铠制住的手腕都有印子了。
一看就是真心实意的想法。
谢之芽暂时停下了自己的手,拉下了脸上的面罩,露出笑脸来。只是她这次皮绷着,梨涡儿没有泛上来。
“那好啊,我不看,你们谁来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死前有没有被人打过?是自己落水死的?还是向你们刚刚喊得那样——被人杀了?那又是怎么杀的?”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甜腻腻的,好像被蜂蜜裹了一层又一层,甜得腻人。
“我们是验不出来,可以让别人来验!”
“没有别人呀。那就让你们兄弟这么躺着啊?万一真是被人杀的,凶手呢?不找啦?还是说,你们愿意出多余的钱,去府城、去隔壁县再请一位仵作来?哦,那也行,路费、辛苦费,还得给你们兄弟出一笔托管银子,不能让他摆着发臭吧?”
“不用问了!还问什么啊?肯定是王宇!王宇那个家伙现在就不在这里,肯定是跑了!”秦大满没说话,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就是不同意地高喊着“不行”、“就是不行”!
旁边有人听到了谢之芽的话,高喊了一句。
“对,就是王宇!”
“肯定是他!捕快兄弟,你们去把王宇抓回来吧!那个人和梁平有仇,只能是他!”
“够了,王宇兄弟一定不会是凶手!我相信他!”开口的又是秦大满,他虽然还被钟铠制着,说出来的话依然有威慑力。
他只瞪着谢之芽骂:“贱人,你休要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总之,梁兄弟如今已经惨死,不准让你再侮辱于他!”
“我哪有挑拨?我说的都是道理。”谢之芽还是那样笑着讲道理,跟哄孩子一样地口吻:“道理就是,你们谁也没那个本事!一群没本事的,还跑出来阻止我验尸?是不是笨呀?”
她明明是跪坐在地,脸上带着笑,眼睛斜斜往上一瞟,偏偏就生出了气势来。那是心里有底气,被好好教养过的人会有的底气,她自然是不怵的。
“妈/的!不行,换人!一定要换人!”
“够了!吵死人了!本官倒是不知道:谢仵作验尸,如何就是侮辱了死者梁平?”齐季瑄清了清嗓子开口。他虽然不能完全震住场子,到底是一地父母官。他一开口,场上的人还是愿意听上两句。
“女人家家的懂得什么,还不是胡乱验验一通?!你们这分明就是不把梁兄弟的死伤当一回事!”
“可我不是,我自始至终都有底气,比你们都要厉害。我在检验,而你们,却只是在误事。说我看出来什么:死者是淹死的......”
话没说话,那边就躁动起来,谢之芽却没什么反应:“不过,他跟你们想的不一样,他身上没有致命外伤,可能是自己落水。”
“胡说!知县大人,她这就是摆明了胡说,梁兄弟的水性那么好,怎么可能会自己落水淹死呢?而且,他脸上明明有伤!这贱人就是没本事,非要跑出来骗人!请大人另寻仵作来验,不要欺负我们是平头百姓就胡来!”
“放肆!太阳都下手了,我跑过来跟你们耗着,结果就得了一句不管你们死活?谢仵作,他们不信你,我还就偏偏信你。
“我好好来当官的,想要为民请命,有好仵作不用,做什么要费民脂民膏去请旁的人来——你就在这里验,验出什么就说什么,让他们看看你的本事。”
谢之芽冲着齐季瑄点点头,又拉上面罩继续做事。
谢之芽是个仵作,不过上次的张氏案子是她第一次验尸。在这之前,所有的大案子都是谢戊经手的。
她称自己是仵作也不假,她帮着衙门验过几次伤,基本都是女人。新余县的百姓躲着她,主要是仵作的名号让人不舒服,非是伤即是死的,听着就脏,还不吉利。
就因为仵作的工作内容特殊,所以一直只有贱民做这一工作。
谢戊忙碌时,让她检验李氏一个妇人还好,毕竟二人性别想同。
但是当众检验一个男子的尸身却完全不一样,看的人觉得自己的神经受到了挑战,好几个衙门里的捕快都受不了,不过是看她跟几个衙门里的“新贵”关系不错才强忍着。
不过齐季瑄没有受到影响,他索性不站着了,一掀官服坐在谢之芽的前面,对着那些看起来非常愤怒的船工,脸上很是平静:“吾乃朝廷命官,本县父母,今儿就在这里守着了。谢仵作检验她的,你们来回答我的提问。都别闹了,我们快点查出来,最好还能回去休息。”
“大人,非是我们折腾,可是她一个女子,她......”
“女子又如何?她知道如何判断,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都谦虚点。”
“我兄弟一个大男人......”
“她一个小姑娘没嫌弃你们在这里唧唧歪歪,一点不大气。”他说完,还回头安抚一句:“你别介意啊。”
“大人说的什么话呢。如今,我只想找出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也给我自己争口气!”
“好,说得好!”齐季瑄还拍了几下巴掌:“谢仵作若是验错了,我就罚她。不止是今后不得再做捕快,还有些别的处罚。譬如,到牢里做几天客。可是,若谢仵作凭着她验尸找到的线索指出了凶嫌,你们又要怎么办?”
“她一个女人本就不该抛头露面,做这些下流行径。大人一力袒护,老子阻止不了。不过,别管她验得对的错的,老子都不认她的!”秦大满大喊,他一直是个讲义气讲原则的人。
因为这样的脾气性格,他在船工中的声望很高。他如今被压着,还是不断挣动。
齐季瑄皱着眉头,刚准备开口,却被谢之芽抢了:“不用你认,你本来就错了。”
“对,你本来就没做对。这么多人都说是王宇,就你坚持说不是,还表现得如此激动。这么特殊就你先过来说说把。”
秦大满不服,他的眼珠子还看着谢之芽呢。他看着自己的兄弟就这么被剥去了衣服,由着那个姑娘一寸寸的检查,只觉得眼睛疼。这样的折辱让他快要发疯了。
他怎么受得了啊?
可是偏偏又被身边这个捕快压制得死死的,连带着最近口碑很好的齐季瑄在他看来也成了大混蛋,咬着牙不想配合他问话。
“这是怎么回事......秦大哥?梁平?”过来了一个人,他推着一辆空余的板车,身上满是泥点子和水渍。
他有一双吊梢眼,脸窄又长。这样的长相看着就不大讨喜,总觉得尖酸刻薄。
他走过来,迟疑地看着地上躺着的是梁平,身边有个姑娘正在摆弄他的衣服,还有这许多的官差......莫名其妙。
“王宇兄弟......”秦大满抬眼看去,将人认了出来。
听到、看到王宇的船工们都躁动起来,他们一声声议论着“王宇”、“王宇居然回来了”、“他怎么回来了”.......
许多的声音交杂在了一块,隐隐让人不安。
王宇却好像没有察觉的样子,他笑着,看起来更加像是不怀好意的人。他朝着齐季瑄行了个礼:“草民王宇见过齐大人。听各位兄弟说我名字,莫不是这阵仗跟我有什么关系吧?”
齐季瑄站了起来,他背着手看着眼前的这个汉子。听说他早前鼓捣了几件有争议的大事,不少的船工看他不顺眼,跟梁平结了仇。场上许多人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
他这一段时间又老不在这边,没人说得清楚去向。刚刚就有许多人提出来:王宇杀人后跑了。
齐季瑄听到那一声“王宇兄弟”的时候就已经站了起来,他背着手,看着面前的人:“你若是不出现,本官也要差人去寻。不如道,你对这里发生的事,知道多少啊?”
“一点不知道,完全是一头雾水。”
齐季瑄皱了皱眉头。他刚刚问了不少人,大致理清楚了码头的诸多情况——
今年入春之后新余县就开始干旱,降水很少,祈水水位降低,货不好走。而且,买货的人也少了。
新余县到底不大,人少,钱也少,这边卖的东西相对来说单一,许多自家就能生产。有余钱时,会买些新奇的东西,也运些米啦、鱼啦、甚至包括山上的一些稀有的山珍出去。
可今年水少,山珍不长、鱼死得多、米长得枯,没东西卖;人们手里没钱,买不起新鲜玩意——这码头自然就运转不起来。
码头上的船工都是靠着一船船的货来赚钱的,按单子赚钱,谁勤快谁就能赚得多。以往的时候,他们也辛苦,毕竟祈水要经过那一段险滩,风险高得很,养船也费。
祈水不宽,也不够深,走不动大船。所以这边走都是靠小船,结成船队,一队一起吃下一批货,大家结伴走,也算有个照应。一个人养不起一条船,所以三四个人合伙养。
就是这样的运行模式,才有了这么多抱团的、对立的船工们,他们本就有分工、合作。
往年活多的时候还能行,大家都有事做,偶尔拌两句嘴罢了。可是今年不行了,大家不买东西,也卖不出去东西,码头也就少了活。
能怎么办?等活呗,越等越饿,家里还都靠着船开工呢。偶尔来一单,那就要靠抢的,自然冲突就多了。
早年生意多的时候,大家都有事做,船队倒是犯不着抢,可是总有分不清楚重复接单,或者接错的。
他们干脆就组织起来合伙干,也没有什么领头的,就每一班人一船出几个钱,给梁平,让他帮着计数、安排,让大家不至于打架。梁平也没什么事,他就给每个船队编了号,一个个轮下去就行。
因为手里没太多权力,船队也没差别,他们运作得不错。
今年船工不好过,梁平就好过。做活的人多,活计少,难免有破坏规矩给梁平多送钱的,请他多安排几单生意的。
一开始还好,后来越闹越厉害。
这事被王宇捅出来了。
王宇和秦大满是一个船队的,秦大满算是他们的队长。他是个讲义气的老好人,老实本分,从来都会把义气摆第一位。
可是王宇会,只是他提出来给梁平多两个钱的建议,却被否决了,说是对其他人不仗义。
王宇脑子活络,他觉得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还是要接活。私底下自己掏了多的给梁平。
一开始还好,王宇一贯脑子好,把给人运货的船擦洗得干干净净,每次也殷勤,确实服务好一点,大家也就没在意。
可是,梁平安排得也太多了些。
这事被发现了,自然也就跟着送。
梁平要价水涨船高,这时候王宇不干了。他鼓动着所有人把梁平给撤掉:“一开始这么干是我没想明白,错误是我犯的。可是这么着不行,大家人人都抬价了饿肚子,只肥了他梁管事,凭什么?
“我们卖力气,甚至是卖命。他不就认识几个字?不行就换人,换个法子!”
说得好听,可是他到底一开始就立身不正,而且也没人愿意折腾。支持他的有,不支持的更多,闹过一场。
梁平自然是看他不顺眼,连带着秦大满的船队都受了连累。秦大满按规矩多交了钱也接不上活,实在是委屈了。
王宇一看联络了自家队长,干脆就消失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都传说他是走了下道了。
船工们自然不待见王宇这样的人,闹起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犯了事。
王宇说他不知道?这怎么可能!怕是只有秦大满这个老好人才信他的。
偏偏还有一个信的——谢之芽。
“这个大哥说他不清楚,我倒觉得有可能。齐知县,我简单查验过了,人是淹死的。还是之前的结论,尸体没发现致命伤,最大的可能是他自己掉下去的。至于具体的,可能还要麻烦几位捕快兄弟将死者抬到义庄去让我验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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