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江户,歌舞伎町。
小小的黑发男孩表情冷漠,穿着单调的黑色和服,从Y字形领口隐隐露出厚厚的绷带。
他的腰间挂着一把亮红刀鞘的打刀,怀里抱着一大卷樟子纸,仰头看着卖樟子纸的店铺外面挂出的晴天娃娃。
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光。
“晴天娃娃啊……果然小鬼就是小鬼呢。”
慵懒而颓唐的声音突兀的在身边响起,十足的没精打采,让人一听就能知道这是个怎样吊儿郎当的人。
男孩扭头看他。
是那个人。
那个救了他的男人,坂田银时。
银色的天然卷,赤褐色的双眸,没精打采半睁着的死鱼眼,两眼之间分的极开,满身的颓废感满的简直要溢出来。
他没正形的跟男孩站在一起,抬头看着那个雪白的晴天娃娃,然后突然朝着店里喊:“喂老爹,这东西多少钱?”
“啊?这个娃娃吗?你喜欢就拿去吧,我看你家小孩眼巴巴看了半天了。”
“这个不是我家小孩——啧,算了,多谢了啊!”
银时有些伤脑筋的挠着头,懒洋洋的道完谢,刚要上前,白底水云纹的和服一角就被拽住了。
银时斜眼低头,正正的对上男孩仰视着他的幽深的眼睛,透出冰冷到令人心底发凉的暗芒。
透出无声的拒绝的气息。
银时静默了一会儿,抬手挖挖鼻孔。
“现在眼睛又变成黑色了啊,你是熬夜打游戏了吗?还是说你是酷拉皮卡的fans?就这么崇拜人家嘛,这么小的臭小鬼就懂得cos了,所以说现在的社会啊……但是你这样的cos可不够专业哦,人家的眼睛里可没有小蝌蚪啊。”
他挖出一团不明物体,搓了搓之后满不在乎的随手弹开,然后就想摸上男孩的头。
理所当然的,被一把打开。
男孩扭头抱着纸走远。
他死寂的眼神扫过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耳边传来孩童笑闹的声音,一大一小两个男孩跑过,阳光从他们头顶照下来,投下有些失真的影子。
男孩顿住脚步,站在阴影中注视着他们。
一直到那个叫着“尼酱”的小孩看不见了,他才看了眼自己身后。
什么都没有。
小小的男孩低下头,怀里是对于他来说过大的卷纸,黑发垂在耳边,与他白皙近透明的皮肤成为鲜明的对比。
他伸手去拿腰间的刀,理所当然的,卷纸掉在了地上。
他低垂着眉眼看着地面,静默了一会儿,将打刀和卷纸一起抱回怀里。
单薄瘦弱的身体,孤零零一个人,在涌动的人流中驻足,低垂眉眼的样子是那样乖顺。
但是,他看起来却与整个世界都无法相容,孤独的让人窒息。
身后渐渐有脚步声传来。
漆黑的眸微不可察的一转,静静的盯着地面上那条慢慢接近了他的影子。
没等他反应过来,怀里就多了一个小小的晴天娃娃,红彩笔画出的嘴天真可爱的朝他微笑着。
银发男人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兀自挠了挠头,站在他身边没精打采的扫了眼旁边的店铺。
“正好也过来了,进去看看吧。”
他说着,率先走了进去。
男孩站在他身后,静静的看着他颓唐的背影。
——奇怪的人。
*
“为什么救我。”
站在空无一物的小屋里,男孩放下怀里的樟子纸,垂眼盯着晴天娃娃看了半晌,抬头看向银时,说出了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男人怀里抱着一卷浅绿色的纸,那是在刚才的店里特意询问他的想法后才买下的糊纸门要用的纸。
虽然是他随手指的。
“嗯?为什么救你?答案不是很明显嘛。”
银时转过身,光着脚站在脏兮兮的榻榻米上,一把按上男孩的头,笑的漫不经心。
“我缺一个打杂的手下啊。”
男孩默不作声的望着他。
银时收回手,头大的打量着四周:“话说真是什么都没有啊,还脏的厉害。那个死老太婆人长成一朵老菊花了善心也跟着枯萎了吗?我这边可是无业青年一个又带着个没断奶的小鬼啊房租又那么贵真是……”
“宇智波千烨。”
小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银时骤然收声,低头看向男孩。
“宇智波千烨。我的名字。”
他在男人的目光中重复了一句。
银时静静的看着他,然后突然咧嘴笑了。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把紫红色的伞递出去,蹲下身,跟男孩视线相平。
“呦,千烨小鬼。本大爷是坂田银时,给我好好记住了啊。”
他嘴角挂着一抹轻松又懒散的笑意,这样说道。
身上带着伤的男孩就这样跟坂田银时开始了两个人的劳动打扫。
糊上纸门、樟子门,跟在银时身后看着他跟卖家具的老板东扯西扯到最后真的淘(抢?)回来一套沙发一张办公桌,到楼下跟租房子的登势婆婆借钱,然后购买各种生活用品、打扫榻榻米。
等一切都忙完,已经是日落西山。
自然卷的男人将写着“万事屋阿银”的牌子挂起来,跟千烨一起站在大街上,叉腰欣赏着自己和男孩合力写出的杰作。
“没看出来啊,你这小鬼人不大字写得还蛮好。不过还是比不上阿银我啦哈哈哈……”
银时心情颇好的哼囔着,将男孩写下给他看的“万事屋阿银”几个字对折收进怀里。
“为什么是万事屋?”
男孩幽幽的声音响起。
“什么事情都做,所以是万事屋啊。”
银时敷衍的回答着。
“连杀人的事情也做吗?”
男人懒散的身形一顿。
他低头看向语出惊人的孩子,只看到他伞下苍白无血色的下巴。
“你就是白夜叉吧。”
千烨微微抬起伞,平静地注视着银时。
“所以,杀人的事情也做吗?”
他等了一会儿,见银时只是看着他不回答,又加了一句。
“我不会拖后腿的。”
六岁的孩子,提起杀人来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说粗茶淡饭。
空气在这一瞬间几近凝固。
“砰”的一声,重重的一拳落在男孩脑袋上,让他惊诧的瞪大眼睛,皱眉看向吹着拳头一脸无赖的男人:“你干什么?”
“揍你啊臭小鬼。”
银时理直气壮地说着,半蹲下身狠狠地按上他的脑袋,大掌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千烨在他的掌下竟不能挣脱分毫。
“真是,摆出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呢啊你!真是让人不爽啊,当初不是你想活下去的吗?”
千烨挣扎的动作陡然一僵。
“就是因为你用那种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的眼神看着我,我才下定决心把你这小鬼头带回来的啊,不然你以为阿银我是什么烂好人吗?”
“结果怎样?你死气沉沉的压根没有一点要活下去的意思,这样的话当初就不要抓住我一口气睡到死就好了啊,在我面前摆出那副臭屁的什么都懂的样子,你以为你是谁啊混蛋小鬼!”
“不要浪费了阿银我的一片心意啊!要活下去的话就给我找准目标好好活下去,小鬼就要有小鬼的样子,嘴里说着‘动感光波’咧着嘴呵呵傻笑就行了,再摆出那副死样子我马上揍扁你啊笨蛋!”
“你懂什么……”
小小的男孩低着头,额发盖住眼睛,因为气愤而浑身发抖。
银时眼皮一掀,默不作声的看着他。
“我没能保护好他,最后的亲人……那孩子……我没能保护好他啊!就那样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了啊!”
“什么‘活下去’……什么啊,一个两个都这么任性的说着,摆出理所当然的样子然后又擅自去死……!”
男孩的声音骤然紧绷,酝酿着风暴的语气在说到最后一个字时陡然拔高,然后像是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似的,他整个人都肉眼可见的,彻底爆发了。
“好歹也为我想想啊混蛋们!没有你们的话,我根本没办法活下去啊!”
“什么改变世界……什么停止战争……我连最近的人都保护不了,不是太可笑了吗?!”
他声嘶力竭的喊着,到最后声音都出现了破碎,崩溃的用双手捂住了脸。
小小的单薄的脊背上好像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他承受不住的弯下腰,但是这还不行,他直接被那悲痛的重量压的蹲下了身,像是终于忍受不住了一样,大声的嚎哭起来。
紫红色的伞无力的掉落,小小的男孩将自己蜷成一个球,泪水持续不断的滴落下来,指缝间的双眼猩红如血,像是被残酷的现实洞穿的心脏的颜色。
“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啊!”
一声仿佛混合着人世间所有悲伤和绝望的呐喊,久久的回荡在天地间。
银时沉默着,慢慢蹲下身子,注视着男孩颤抖的身体。
夕阳西下,橙中带红的光彩照在相对的两人身上,跟旁边无力跌落在地的雨伞一起,拉出几条长长的影子。
行人暗暗打量着哭泣的男孩和他面前低头看不清表情的男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话,只是匆匆的走远。两人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真空地带。
银时沉默着。
年仅六岁的男孩,谁能想到他能发出这样悲痛欲绝,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自己一样悲恸无助的哭声呢?
简直令人肝肠寸断。
但是坂田银时没有疑惑,没有震惊,也没有手足无措。
他只是静静地聆听着,抱紧双膝蹲在男孩面前,赤褐色的双眼看着他,又好像没在看他。
他在心里轻叹着,而那叹息是不能宣之于口的沧桑,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在这一刻疲惫的像是走完了一生的路。
啊,多么神奇啊。
他静静的想着。
这个小鬼,居然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他看着把自己蜷成一团的男孩,默默的抬起眼,无声的注视着昏黄的天空。
哭吧。
他这样想着。
连着我的那一份,一起哭出来。
【在我回来之前,大家就拜托你保护了哦,银时。】
【放心吧,我一定会回来的。】
脑海中又浮现出这两句话。
——骗子。
银时平静的,不知道第多少次的,这样想着。
但是,心里这种沉甸甸的、酸涩的、饱胀着的皱巴巴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啊啊,我真是个笨蛋啊。
银时近乎于自暴自弃的想着,然后,不知道第多少次的,再一次伸出小指。
跟那个背对着他被绑走的浅色长发的人小指相勾。
——再跟你约定一次吧。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哦……
——松阳老师。
“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吗。”
在男孩沙哑的哭声中,突兀的,却没有丝毫违和感的,响起这样一句话。
银时低下头,沉默的注视着男孩的发顶。
“真巧啊,我也是。”
他不轻不重的开口,语气也好眼神也好都是那么云淡风轻,话语的内容却让男孩的哭声陡然停顿了一下。
“本来还是有很多人一起走着的,一群脑子有坑但是心地都不算坏的白痴们,更有一个超级大白痴走在最前面,头发像用过【哔——】牌洗发水一样滑溜溜的,女里女气的很。”
“但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银色头发的青年用平淡到冷静的口吻说着,连一丝一毫的软弱都没有表现出来,但就是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反而更让人感觉心里难受。
千烨微微抬起头,怔然的望着他。
男人在他的注视下懒散的挠了挠头。
“听你说得,到现在为止过的也挺不容易的吧,咱们爷俩儿还真是有缘啊。”
“怎么说呢,守护又失去,守护又失去,即使这样也仍然继续承担着,到头来还是重蹈覆辙,这就是所谓的生活吧。人生真是麻烦啊。”
他用稍微带着无奈的语气不负责任的抱怨着,明明是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的绝望话语,却被他轻描淡写的说出来。
他终于看向怔愣的男孩,在夕阳中向他挑起了一个微微有些伤感的,模糊而散漫的笑容。
赤褐色双眸煜煜生辉,是绝不灼人的,温暖到让人想要流泪的柔和光亮。
“但是啊,即使一味地回首过去,也没人会得到快乐。”
“无论遇到怎样让人蛋疼的现实,都不能放弃向前看。向前看的话,总有一天能遇到愿意守护自己的同伴的。”
“无论失去的时候有多么痛苦,都不能停止背负起那些包袱,不然的话就只是个从痛苦中逃走的懦夫。”
“这样的话,总有一天,看着那些被你保护下来的东西,就会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这样的人生也不错。”
银时说着,轻缓的将手放到男孩的头顶,看着他瞪大的眼睛无比温柔的微笑。
“所以,要看着前方活下去啊,在那里一定有支持你的同伴等候着你。你最重要的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千烨呆呆的望着他,无意识的跟着他重复着:“我最重要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银时放下手,将男孩瘦弱的身躯搂进怀里,缓慢却郑重的点头。
“啊。”
怀里小小的身躯僵硬了好一会儿。
然后,银时感觉到,有一双稚嫩的手臂,轻轻环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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