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近两年的冬天终于过去。
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就从毁灭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然而人们还没来的及欢呼庆幸,就发现了更加可怕的事实:
星门被彻底封闭了。
原本由纳森那一代开拓的、通往深渊的道路已经彻底消失, 所谓星门已经彻底成为了冷冰冰的石头门。
随之而来的是比严冬不散更加恐怖的惶恐。
毕竟只要星门还存在, 人们就还能继续从“深渊”获得什么,哪怕所谓的毁灭之兆也有解决的办法——温水煮青蛙式的死亡总归是比突如其来的一刀要让人更加容易接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老国王那早就已经残破不堪的生命也终于即将走到尽头。
然而大多数人们对于这个名存实亡的统治者早就没有了半分敬畏——他们甚至不关心接下来会有谁来接手, 只要还能让他们继续活下去就够了。
当然也有少数人紧盯着那个位置,如同嗅到了腐肉气息的秃鹫。
——一旦出现危机……
很多人心中都是这么想的。
只是很可惜, 预想中的惶恐并没有出现。
“真是让他们失望了。”锡兰这样说的时候是微笑的。
他望着坐在办公桌边的少女——现在已经是王储了——眼中有明显的崇拜以及惊叹。
确实没有谁能想到, 最后获得了继承权的,既不是一直呼声极高的大公主,也不是暗中活动频繁的二王子, 而是失踪许久又重新归来的小公主伊娜。
所有见过小公主的人,尤其是熟人,都能感觉到这位少女的明显变化。
对大多数人来说, 对她的了解几乎仅限于几个标签——“大公主心爱的妹妹”“法师塔难得一见的天才”。
然而直到她带着重伤的大公主与骑士团归来, 人们才惊觉——原来他们一直拥有着第三位候选者。在最黑暗的日子里,少女确实展现出了足够的韧性与实力。
不管是商会也好, 还是一直负责救济的神殿也罢, 在她的操持下, 都没有出现明显的供给上的短缺。
原本可能由供给引发的危机并没有出现太大的影响。
“危机根本没有过去。”
王储伊娜说话的时候, 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锡兰能够感觉到她的心情不好。
事实上, 自她从深渊回来之后, 伊娜脸上就再没有出现过笑容。而在星门彻底关闭的消息传来的时候, 她脸上的表情……至今锡兰依然不忍心回忆。
——像是失去了世界、被彻底遗弃的表情。
苍白得仿佛随时可能崩溃。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更进一步的变化, 而是比所有人更早稳定情绪,并开始清点剩余的物资,做出分配方案,确保所有人能撑到收获季的到来。
冬天已经过去,收获季近在咫尺。
原本弥漫在空气中的紧绷气氛终于逐渐消融。
“您太多虑了。”锡兰说,“比起生存来说,魔力的消失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伊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有些讽刺的笑。
锡兰却习以为常——事实上,他自己也不太相信他自己所说的。
“像你这样常年专注于锻炼身体的骑士是不会懂的,”伊娜说,“对于习惯性施法的人来说,魔力的消失几乎意味着‘残疾’——这点你可以去问问我的那位王兄。”
锡兰当然不会去问罗纳兹——后者被伊娜支使得团团转,忙得连人都很难得一见。
从有限的会面来看,锡兰甚至觉得这位二王子应该是对“魔法消失”感到高兴的:青年身上曾经那种阴晴不定的沉郁感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轻松还有愉悦。
这不是非常难理解,毕竟“所有人残疾了就等于没有残疾”,这种逻辑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十分完美。
但锡兰知道伊娜的意思是什么。
魔法的消失不仅仅是“不能使用法术”那么简单——意味着曾经很多相关的产业、职业的消失与变动,所带来的影响绝对不亚于一次“寒冬”。
“但是您应该朝积极的方面看,”锡兰话语温和,“虽然所有晶石里的魔力都消失了——但是它们依旧能够被燃烧,作为最基本的能源供给并没有太大的问题,炼金行业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只是曾经需要魔法加持的特殊药剂是再也做不了了。
“而且魔法器械也还是可以使用。”
“那种东西已经不能被称之为魔法器械。”伊娜纠正他,“完全是陌生的回路——还有构造。”
是的,没有谁知道最新一批制造出来的魔法器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严冬结束的那一天,几乎所有的器械都停止了运转。
开始人们还以为是晶石法力消失造成的缘故——但并不是,当人们打开机械内腔的时候便惊讶地发现,里面所有的构造都发生了变化,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所改造,连运作规则都彻底改变。
新的规则。
原先的晶石自然是不能用了——他们必须尽快找到新的驱动力。
所幸法师塔的研究效率足够高。他们很快就发现,驱动用的能源便是彻底炽然后的晶石粉末——它们可以被再度转化利用,然后变为某种奇怪的烟气从机械中排出。
虽然对新的“机械”的构造完全不能理解,但冥冥之中,似乎为陷入了混乱的法术研究者们指出了另一条研究的方向。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面发展,慢慢地。”锡兰安慰她。
伊娜知道的。
她知道锡兰说的都是正确的。
但是她却很难开心得起来。
因为Papa再也没有来看过她。
不管是薇薇安也好,亨德里克也罢,星门关闭以后,他们同样无法再同Papa以及那边取得联系。
曾经属于“公主伊娜”的记忆确实已经差不多回来了。虽然还有一些断层,但总归还是能通过模糊的印象推断出。
她已经清楚地记起,当初“她”和“Papa”的关系一点都不好——不,她们甚至很难说得上有什么关系。
但那个习惯性歇斯底里的人真的是“伊娜”吗?
真的是现在的她吗?
伊娜不那么认为。
曾经的记忆就像是记录在魔法影像里的存在,哪怕变成了她本人“知识”的一部分,终究再难对她产生什么过多的影响。
如她对那个叫道拉斯的人说的一样,伊娜就是伊娜,从来都是。
——伊娜从不怀疑。
可她却无法不去怀疑Papa消失的理由。
——是因为担心“伊娜恢复记忆然后讨厌、甚至憎恶Papa”吗?
直觉上,伊娜并不觉得Papa会这么想。
但她却控制不住去怀疑——然而比怀疑更难熬的是等待,漫长到绝望的等待。
——不会的。
她反复告诉自己。
Papa不会不管她的小公主的。
祂一定回来找她的。
可是一个冬天过去了,春天到来了——甚至等到春天的末梢,世界都已经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关于Papa的消息却依旧没有分毫,连同深渊一起。
可她却能从源源不绝地、送到她手中的报告里嗅到同样的信息:
如同安吉利亚终于还是彻底脱离了深渊,走向了变成另一种模样的可能性;伊娜也还是离开了Papa——并且很有可能会变成以后Papa也认不出的样子。
她无法再回去深渊,祂亦不会再从深渊来。
一想到这里,伊娜止不住地烦躁。
可她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歇斯底里了——再也不会。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离开前,她的骑士锡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神殿建议加冕仪式定在半个月以后,正好也是您的成年礼——民众需要他们的统治者。”
“我们需要您。”他说,眼中的光坚定不移。
“我知道了。”
王储伊娜攥紧了手中的骨笔——因为整日抓着玩偶实在是不像一位储君的样子,她必须将原先的习惯改了,可那样的“分离”实在是太过痛苦,她不得不委托亨德里克找一些能稍微起到安慰作用的替代品,并强迫自己工作,就像她对待罗纳兹那样——只要这样,就不容易想得太多。
今天大概是因为锡兰提到了“加冕”的缘故,望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公文,她突然就觉得累了。
她直接回到了房间里,一把抓过床边的、曾经Papa留给她的手偶,想要好好睡上一觉——也许睡着以后她就能梦到深渊,梦到Papa他们也说不定。
然而仿佛是某种征兆一般,就在她碰触到手偶的时候,它们碎了。
就像是从来不曾为所粘合好那样,碎得十分彻底——粘合剂中应当是有魔法成分,因而在魔力消失后能维持那么久不碎,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
伊娜知道的,非常清楚。
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克制不住。
积蓄已久的悲伤在瞬间涌出,她失去了所有力气倒床沿边上,抱着一堆碎片哭得撕心裂肺。
那个她始终不曾承认的念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即使它们可以重新粘好,Papa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不会。
她哭得昏天暗地,像是要把一辈子的泪水在这一刻全部流尽。
最后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蜷进被窝里的。
她甚至连梦也没有。
而当她醒来的时候,身体和心一样,有些空落落的。
很难说是完全没事,但也不是太难受了——甚至可以说是难得的松快。
——就好像在告诉她,所有悲伤的情绪都无法持续一般。
而所谓痛苦欲死的哭泣,也不过是小女孩式的撒娇,只需要一个晚上,就找不到半点痕迹了。
她睁眼发了会儿呆,然后才注意到锡兰已经坐在了床边,低头翻着一本书,看起来就像是法师塔里的学者,有种骑士身上少见的安静气质。
她平静了不少。
“昨天是你抱我回床上的?”她问,声音里还有难以觉察的沙哑。
锡兰侧脸,露出些微惊讶的表情:“不,我刚来,没有太久。”
伊娜皱眉。
其他的女仆——包括贴身伺候她的那些,根本就不允许擅自进入她的房间。
只有锡兰。
可如果不是锡兰,那又会是谁?她自己?不……等等!
像是想起了什么,伊娜突然翻身而起,匆匆朝着窗口冲去。
“您的披肩——”锡兰赶忙提醒她。在失去了魔力的保护之后,法师们的身体比从前脆弱上不少。
伊娜不理他,直接冲到窗前猛地推开窗子——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窗台上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风呼噜一下子灌进来,带着春末阳光微熏的意味,暖得干燥而怡人。
可伊娜只觉得眼睛发干,一点也不舒服。
她的骑士走上前来,想要为她披上点什么——被她抬手拒绝了。
她甚至都没有在窗前站太久。
确认希望落空之后,她只是垂眸收敛情绪,重新朝着床边走去——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可没走几步,她便突然定住了。
“怎么了?”骑士问。
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床上:
所有的手偶重新修补完整,变得一丝缝隙也无,就像是从不曾碎裂那样。
它们在床上围成一圈,如同护卫那样,簇拥着一只青金石做的匣子——匣面平整,光洁得连缝隙也看不见。
她伸出颤抖的手,在上面轻轻按了一下。
盖子弹开,露出一顶月长石与水晶雕成的王冠——并非是加冕典礼上用的那种沉重的礼冠——它安安静静地坐在黑丝绒的垫子上,如同一顶雪柳编成的花冠,看起来精巧而秀气,绝对不会给使用者带来任何负担。
甚至只要看着它,就能很轻易地想到,当所有者戴着她在宴会厅翩翩起舞之时,会散发出怎样迷人的光彩。
这是一顶所有女孩在成人礼的生日宴上都会梦想拥有的花冠。
“这……”身边的骑士还想再说什么,可马上就发现了捧着礼物的女孩的情绪不对,“您……您怎么哭了?”
伊娜从不曾在她的骑士面前流泪。
因为真正的公主并不需要依靠眼泪来赢得支持。
但是这一刻,她想小小地任性一下。
就这样,长大的小公主抱着她的礼物低声啜泣起来。
她身边的骑士手足无措,挣扎了一番之后,还是取出了怀中的手帕,为她拭去眼泪,然后伸手搂过她,如同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小心翼翼地安慰着。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在温暖的包围中,最后一点悲伤与埋怨逐渐消散,她一点一点变得柔软起来。
鼻尖仿佛充盈着香气,眼前都是绚烂的色彩,世界一片温柔。
……
时间终究还是让安吉利亚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从乡下来的女孩初初踏入机械之城斯维尔托的时候,望着满街川流不息的机械车时,惊叹得连路都走不动。
谁能想到呢?
传说中呼风唤雨的法师终归还是成了传说。
而这座充满了烟雾、机油还有钢铁气息的城市,在上两个纪元时,还是一座魔法之都。
——魔法之都啊。
女孩在心里小小地咀嚼了一下只在历史书中出现过的称号。
真正的法师已经消失好久了——他们中的好多人都走向了制造、设计、学术——严的训练,完美的想象,开始的阵痛消失之后,世界终归还是走上了另一条轨迹。
但是偶尔在看书的时候,她还是控制不住去想:
真正的法师应当是什么样的呢?真正的魔法又是什么样的呢?
——大概,是像奇迹一样吧?
发呆中,冷不防肩膀传来一阵大力——她被人猛地一搡,差点没平地朝前扑出去。
好不容易稳住了,却感觉肩膀一轻,她的背包被人给抢了。
然而抢劫的两个年轻人却没有逃跑的意思,一个当着她的面,直接将匣子拍开,倒拎过来使劲抖了抖——哗啦啦倒出来一堆书和工具,另一个则蹲下来,肆无忌惮地扒拉了两下。
“穷光蛋。”蹲着的那个很快就给出了结论。
“都告诉你这是浪费时间了。”站着的那个毫不意外,“咦,等等,这个是什么。”
他指着一堆工具中滚出的一个小匣子。
“别动!”她冲上去就要抢,结果被对面的人扣住手腕,直接往边上一拉。
“急什么?”对方说,“让我们先看看呗,万一穷鬼也有好东西呢?”
匣子很轻易地就被打开了——露出了一团泥巴。
那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东西,很多机械师在铸模之前,都会用这种轻质的塑泥来练习自己想要制造的样子。
“这是什么?钉刺?”抓着匣子的人怪叫。
“不是吧?”另一个人说,“这个看起来像……章鱼。”
“是花!”女孩气得涨红了脸。
两个抢劫犯当场捧腹大笑:“你可真会开玩笑——喜欢雕花的机械师?需要我给你介绍一个面包铺子吗?”
女孩真的气急了,就着抓他的手,直接张口就咬。
这一下极狠,禁锢她的那人当即痛呼出声,伸手就要锤她。
可女孩像是一瞬间爆发了力量的野兽,直接矮身躲过那一击,抄起地上的扳手就朝着那人敲去——喉咙、腰部、腹下——哪儿疼敲哪。
本来以她的力量是绝对不足以对抗两个青年男性的。
但是大概是因为她的样子太过狠厉,对方一时之间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僵持了一下,估计和个穷鬼计较实在不划算,放下几句狠话便跑了。
等那俩家伙再也看不到身影,她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慢慢挪动僵硬的身体。
周围的行人早就已经躲开这边,就像是避开湍流中的石头那样,远远地。
她木着脸蹲下身子,把东西一点点收拾好——那两个王八蛋在离开的时候,故意把她的东西踢得七零八落。
尤其是她的塑泥,被踩了不止一脚,和地上的油渍还有尘土混在一起,看起来很脏,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她已经可以预见到将这些抠下来需要费多大的劲。
可她不能不抠——因为它太贵了。
然而就在她要动作的时候,突然一只手伸到了面前,先于她一步,将那团泥从地上给取了起来。
她愣了愣,却不完全是出于“为何对方取的时候那么轻松”的疑问,而是因为那似乎是一双极漂亮的手,女性的手。
机械师总是对“手”特别敏感。
抬眼,她撞上了一双颜色有些奇特的双眸,主人是一位黑发的女性。
她看起来很年轻,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笑容温和。她身边的同伴全身都笼在袍子里,看不清样貌。
“这是你的吗?”女性问。
女孩点了点头。
“啊,你原本是想做什么来着?”
“花,”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本来想做一朵矢车菊。”
她本来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来。
可是话音刚落,奇迹就真的在她眼前发生了。
黑发黑眼的女性动了动指尖,用那漂亮纤细的手指飞快地将塑泥捏成了一朵花的模样,然后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当她最后在花瓣的尖角上捏了一下之后,那朵花就突然变得栩栩如生,褪去了泥巴的颜色,洁白晶莹,如同最剔透轻薄的玉石。
她抬手,将那朵花别在女孩的鬓角,后退了一步,说:
“这样就很好——啊,不想要的时候,揉碎就能恢复了。”
做完这一切,她便转身招呼上身边的人,继续向前走。
女孩摸了摸耳边的花,脸一下就红了,因为激动。
“请问您是谁?”她大声问道,“我从没见过像您一样厉害的魔术师——您一定是传说里的法师吧?”
“我?”
黑发的法师略略偏过头,弯唇笑了。
——“不,我只是一个旅行者罢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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