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图清醒的时候, 发现他已经回到了安吉利亚。
星门出现了奇怪的逆运行症状,就像是突然发现吃错了东西的胃一样,不断把属于安吉利亚的冒险者吐出来。
一时之间, 各地法师塔的星门附近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冒险者,还有他们来不及收拾的魔偶——所幸前段时间王室已经警告冒险者近期不要去往深渊, 因此叠了满地的冒险者不至于多到引发事故的程度。
当然, 先前为了浮空艇而开辟的星门在分担“送回”冒险者的过程中也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据说在逆运行状况发生的当天, 从那座最大的星门处飞出的冒险者多得和流星一样。
当然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被送回来的冒险者虽然在运送的过程中并没有受伤什么的,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了, 不管是魔偶也好,还是魔导器具也好, 都停止了运作——或者更准确地说, 曾经蕴含着魔力的矿石还有其他材料, 都在同一时间失去了魔力。
困惑、混乱、骚动——如果不是因为王室和各大商会在非常时期的食物储备远超寻常,大概安吉利亚的人们所需要面临的就是绝望了。
当然,还有更重要一点是, 雪停了。
已经整整肆虐了将近两年的雪终于在星门失效的当天停了下来, 露出了久违了的、碧蓝的天空。
就像是某种征兆,多少起到了安慰的作用。
但是和斯塔图没有关系。
在他弄清楚了自己的情况之后,很快就直接离开了星门附近——就好像所有的混乱都与他无关一样。
事实上,只有斯塔图知道并非如此。
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状况:
他又一次被遗弃了,并且是永远地。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她最后那句“你是自由的了”的话起了作用, 曾经充斥胸膛之中的强烈情感也好, 无法纾解的冲动也罢, 都像是冬日的积云一般,彻底消散了。
但是属于春日的温暖显然来得没有那么快,他依旧觉得冷。
是的,他已经能感觉到冷了。
却不仅仅是生理的缘故——当他走出法师塔,注视着头顶这片过于晴朗的天空时,里里外外都是冷的。
他曾经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曾拥有,不管是感情还是别的什么。
但在这一刻依旧清晰地获得了“失去”的感觉。
他游荡在斯维尔托的大街之上——现在不管是王室的军队也好、神殿的卫队也好,显然都已经顾不上追捕他这样的“叛徒”。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身体冰得像是随时可能碎裂,但他却不愿意停止走动,也不能。
他必须找到可以借宿的地方,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他凭借着本能漫无目的地走着,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神殿。
在那场爆炸当中损毁了大半的神殿已经开始了重修工作。礼拜堂因为离圣殿足够远的缘故,并没有受到波及,因此对民众的布施也没有受到影响。
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获得食物的平民依旧聚集在教堂门口,安静地等待属于他们的那份。大约是因为天气放晴、光线良好的缘故,所有人的脸色看起来都好上了不少。
斯塔图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一直呆在队伍边上默默地看着,无视他人偶尔投过来的奇怪的目光。
看了不知道有多久,突然队伍的最前端传来了一阵骚动。
接着便是女人隐隐的哭泣和孩子的尖叫声,以及东西摔打的声音。
他想也没想便走到了队伍的最前端,见到一个身量颇高的冒险者毫不客气地伸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口袋,无视一旁抱成一团的女人孩子。
“三人头份的。”他说。
“可……可是……”然而他面前的神职人员脸色有些发白,“他他他们先来的。”
他面容却是十分青涩——极可能是这个冬天刚被神殿收容的半大孩子。
“三人头份的。” 冒险者盯着那个半大的牧师又重复了一遍,“还是说我可以自己拿?”
说完,他满怀深意地看了眼牧师面前的食盒。
斯塔图几乎是立刻就“理解”了面前的情形:
自从圣者离开之后,神殿的影响力虽然还在,但势力却是远不如前。
而这段时间“禁魔”的现象已经几乎不可遏制,对于曾经依赖圣光法术的神殿来说算是愈发沉重的打击。
这个找事的人显然是瞅准了这一点。
一旦他“自己拿”了神殿里的东西之后,接下来会发生的骚乱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斯塔图没怎么多想。
他直接便把闹事的家伙掼在了地上,且因为对方试图使用武器,顺便卸了他的手腕。
杀猪般的哀嚎。
原本还有几分看热闹的民众远远躲了开去。
斯塔图不在乎。
本来他打算做完就离开,却不防这个地上的家伙一边嚎一边瞪他,在他起身的时候突然高呼起来:
“你——这个家伙我见过!快扶我起来!快!赶紧——看着干嘛?带我见你们的裁判官——主教——谁都好,就是那个女——”
旁边的年青牧师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之间呆在了原地,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管接下来要做什么,他确实应该去通知一声他的导师……
“叫什么?”
冷淡的声音传来,显然他们闹的动静太大了。
穿着裁判官黑袍的女性从神殿里走出,并没有带什么随从——但是从她那黑红相间的绶带,手上的“信仰”权杖,还有那头标识性的灿烂金发看来,所有在场的、还未来得及逃远的人都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
薇薇安裁判长,代理大主教,目前神殿的实际掌权者。
没有人能想到她会亲自出来。
“我见过他!”地上的人一看意料之外的惊喜到来,立刻嚎得更加起劲了,“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之前神殿和王室的双重通缉——就是他!我见过……”
话没说完,他便直接被裁判长一脚踩住了嘴——她在对方的惨呼中使劲碾了几下。
“不,你没有。”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一只需要‘矫正’的可怜羔羊。”
说后半句的时候,薇薇安是看着斯塔图说的。
“把他带进去,然后让那些懒骨头来处理。”
看斯塔图没反应,她又补了一句。
斯塔图没说什么,就这样留了下来。
神殿里需要做的事情不少——各地的信徒都需要安抚,各地的神殿都需要人。
驻教的骑士团早已不够用,斯塔图留下来正好。
尤其是神殿实际的掌权者、最有可能成为新任大主教的薇薇安开口以后,曾经的逮捕令就被选择性地遗忘了。
圣者已经消失,连同魔法和神迹一起,“神”的代言人也需要更换了。
不过这依旧和斯塔图没什么关系。
进入他耳中的传闻依旧是传闻。
在神殿里已经没有谁会再吩咐他做什么。
薇薇安除了第一天和他打了个照面后,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和他叙旧——当然,他们本来也就没多少旧可叙。
斯塔图留在神殿里主动找事情做——主要是体力活。
近来前来请求治疗的、乞求食物,神殿要做的事情极多。
虽然治疗术已经无法使用,但是各种药剂药水却是储量充足,食物也还剩了不少——简直就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一样。
每天光搬运材料、需要给神官、牧师们打下杂的人手就不少。
斯塔图动作轻捷,很是适合这对速度与体力有要求的工作。神官们开始还有些怕他,但久而久之也就当他是一个炼金魔偶——话少,动作快而精准,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助手。
更何况偶尔有来找麻烦的,他一个就足以处理所有的情况了。
——而且吃得不多。
在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品质简直是再宝贵不过。
他仿佛信奉某种苦修的方法,生活极简。
开始的时候,他因为穿衣单薄而发烧——反复不退,要不是他第一天帮助的那个孩子及时发现,恐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坚持使用最低限度的物资。
甚至后面薇薇安知道之后,专门来冷嘲热讽了一番,说他不把自己当人看,简直就是精神异常。他也依旧我行我素。
而几次之后,也许是天气转暖,也许是因为身体足够强悍,终归还是适应了下来。
却没有谁知道他在通过这样的方法寻找、体会曾经从来不曾仔细体会的“感觉”。
开始的时候是“寒冷”。
适应了之后便是“饥饿”。
偶尔能够感觉到“疼痛”。
再然后就是的“孤寂”——这最后一点尤其难以适应。
所幸他还是找到了办法。
春日的夜空晴朗,他坐在窗台上,对着洁净的月光凝视手中的东西。
这是他不久前请人打的项链,空心的水晶坠子里有着一粒洁白如雪的沙子——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粒沙,他醒来之后,不知道怎么的,一直攥在手心里。
属于她的香味早已消弭,因此除了看起来外干净一些,不过是一粒普通的沙子。
说不上原因,每当他注视着这里沙子的时候,原本空落落的、难以忍受的胸腔就会一点一点满溢起来,就像是被沙子逐渐注满的沙漏一侧——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近乎虚幻的“填充感”会再度消失,但总归能获得短暂的安慰。
今天也不例外,他在静默的注视中,驱逐了他躁动不安的“情绪”,重新将链子扣好——可刚完成这个动作,他就意识到了房间里不对劲。
他房间里的东西极少,除了一张床,一副武器架,一张用于放置蜡烛、水壶的桌子之外,就没有别东西。
可今晚,他的房间中仿佛“多了什么”——他马上就注意到,那东西应当是隐藏在房间的角落之中,隐藏在月光所照射不到的、墙角的阴影中。
斯塔图毫不犹豫地就抄起了武器架上的长剑,直接朝着那个位置挥砍而去。
动作甚至比曾经更快。
而在剑即将落到那“影子”上的瞬间,他突然停住了。
因为过于熟悉的味道——熟悉到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遇见。
冰冷的剑锋之侧,是一张梦境中反复触及的脸,永远挂着月光一般的微笑。
轻盈的,不可捉摸的,愉快的。
他没说话,只是捏紧了手中的剑。
“喂,”她说,“麻烦你把剑往边上让一让。”
“……”
“会划伤女士的脖子——还有脸,知道吗?”
她的语气理所应当。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就这样一剑劈下去算了——反正她总是这样,什么事也没有。
他曾经想要给她带去痛苦,但事实证明了,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不管是这里,还是在曾经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如果真的会有人痛苦的话,那么必然是他。
只有他。
“我刚在外面玩了一圈——马上就过来看你了。开心吗?”
她像是没有觉察到他的情绪般,语调欢快。
她应当是去了什么地方——他甚至可以确定那个地方不是深渊。
一定是有别的什么吸引了她的目光,让她流连忘返。
她一直都是这样。
沉迷这个,沉迷那个,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目光总是落在新奇的东西上,然后毫无节制地沉迷其中,再也不顾其他。
——可如果这个世界上,她真的非得要沉迷什么的话,那么他希望那个“什么东西”是他,也只能是他。
无法宣之于口的愿望,永远难以企及的梦想,望着她仿佛一无所觉的样子,他忽然就感觉到了挫败。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重逢的狂喜也在瞬间被冲得一干二净。
他只想就此走开,再也不要看到这个人。
曾经圣者收留了他,在神殿给了他一个位置,帮助他度过了一段极为漫长的时光,让他在茫然的等待之中不至于彻底迷失。
而不知不觉中,他适应了这个角色。
可就在他已经全然投入、打算就这样在世界中安安静静地生活时,她却来了。
不,应该说她总算还是回来了。
然而和曾经一样,她沉迷的是其他的什么,别的什么,不是他的存在。
“你怎么不说话?”她挑眉,仿佛十分惊讶。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不是说……”
“放你自由?”
“……”
“我当时是这么说过的没错。”她笑了,“但是现在不想了啊。”
怒气上涌,他转身就走。
却不想后面的家伙像牛皮糖一样地缠了上来:
“别走啊,”她说,“我好不容易过来一趟,那边可忙了。”
“回去。”他说,“去你应该去的地方。”
“那怎么行?”她说,“我要再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永远当个苦修士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啊。”她脸上的笑容淡去,变得认真起来,“你是我的呀。”
——“一直都是我的。”
他的心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就像是突然被击中要害,再也强硬不起来。
他忽然就感觉到了悲哀,那种无法拒绝的悲哀。
“咦,你怎么了?”她问,“是不是又想捅我一刀?”
“不不,你这个表情……比那个还严重。”
她对着他的脸琢磨了半天,终于有了结论:
“看着就像是鳏夫一样——丧偶已久的那种……啊呸呸。”
他一把将她拽过,钉在床上,就像是按住一只猎物或者别的什么,堵住她的嘴,让她再也说不出来,然后将她一点一点撕碎——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仅限于想象。
事实是,他一碰到她,她就极为配合地倒在了床上——或者说是主动。
她伸手抓住了他,手臂柔软,就像是他梦中遇见过的无数次那样,温柔地缠绕住他,将他笼罩在她所编制的网中。
他明明按照自己的想法,低头想要撕咬她。
但是那动作落下去,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挠痒,她咯咯地笑了,眸光潋滟,带着某种狡猾、了然、还有鼓励的意味。
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喂,”她说,“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
“只要你说不喜欢,我现在就走。”
“……”
“再也不来纠缠你了。”
都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是喜欢激他。
她总是知道该如何折磨他。
她熟知如何插刀才能让他最疼,角度刁钻。
咬死算了。
他想。
就这样一点点咬碎她,吃掉她,再也不放开。
“你怎么说?”她问,声音中满是笑意。
“……不许走。”
他说,重重咬在她的嘴唇上,
“唔……不让我走?那你这意思是喜欢吗?”
她的心眼简直坏透了。
非得逼他说出来。
“不,”他说,“不。”
我很讨厌你。
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我恨透了你。
可没有一句话是能说出来的。
“好好好,你说不就不吧……”她叹息,“话说能快一点吗,你老这样压着我,我也很累啊——”
所以就不该让她说话。
他咬牙切齿地想。
怒气攒满了,属于她的巨像终于变成了猛兽,咆哮着要将猎物啃得骨肉不剩——给她带来狂风骤雨般的愉悦。
她满意地看着对方又气又怒还无可奈何的样子,觉得满意极了,伸手重新拥有了他。
重逢第一眼她就知道,他那双沉铁般的眼中还有她。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放手呢?
所谓宝物不该紧紧牢握吗?
兜兜转转绕了一圈,他们终归还是要在一起的。
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故事缺失的最后一块碎片,终于还是找到,然后重新补上。
——就这样,独自生活在漫长的时光之海的青铜龙公主,游走在无数失落的碎片之中,最终还是爱上了那尊举世无双的雕像。
她喜欢这样的故事。
为什么不呢?
他看起来那么完美,又那么寂寥。
一切都出于她的心意,合乎她的心意。
那双紧抿的唇看起来清冷又孤峭,仿佛等待另一双唇的温暖。
这种被需要的情感在长长的时光之海中是如此的难能可贵。所有与她一般的存在都只能这样存在于自己的那一方小小的领域,没有谁能够温暖谁,也没有谁能够安慰谁。
所以她只有他。
只拥有他。
在这一刻,她好像知道了“陪伴”的含义,就如同她曾经于突然之间明白了“孤独”的意味,然后创造了他。
前者是那么温暖,从他唇上传来的那一点点如同幻觉般的温度,让她欣喜若狂。
嗳,她根本不在乎他是什么,他是谁。
她只要他就够了。
她用吻安抚着他,如同安抚一头不安的野兽,看他在她的怀中一点一点安静下来,直至宁静。
他紧紧抱着她,却又不敢太紧,就像是唯恐太过用力,她又化成什么无法把握的东西消散。
“不要走。”他又重复了一遍,“不要走……”
“我会在这里的。”她亲吻着他的眼睛。直到那眼中的寒冷一点一点消散,染上柔软的意味。
“过去在,现在在,未来也一直都在。”
“……”
“以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保证。”
“好。”
从今往后,他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重新探索,去寻找失落的时光,两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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