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魔石的飞速消耗中, 大公主玛哈可谓度日如年。
她本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但这段时间每一天,她清晨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召集财务官与后勤官,检查每日的消耗,核算每日剩余的物资储备。
她甚至做了个噩梦, 梦见她的浮空艇一半完好, 一半龙骨裸|露——它们被滔天巨浪拍倒在岸边,还没来得及启航便安静地搁浅在漆黑的海滩之上。
那个梦境是如此的真实, 以至于玛哈在醒来的时候, 只要稍稍闭上眼, 仿佛还能看到那阴沉绵延的黑色天空,听到吹过浮空艇骨骸的风。
所以当她发现自己真的是在做梦的时候,那种轻松与幸福的感觉, 简直难以言喻。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当整个王国——或者说整个安吉利亚的财富所能承受的最终极限终于到来的时候, 她终于看到了希望。
当四十艘浮空艇从斯维尔托的后山缓缓升起, 如同远古的巨龙般盘旋在斯维尔托的上空时, 整个世界的空气都仿佛开始发出嗡嗡的颤抖之声。
玛哈站在英雄之岭——安吉利亚最大的、也是唯一可用于传送大规模魔导武器的星门之上,缓缓地吐出肺部积蓄已久的郁气。
她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一个纪元之前,上个纪元的英雄彻底斩断了安吉利亚同深渊的联系。
而今天,她将重新开启一扇完全不同的门扉。
“多亏有你。”玛哈转向一旁的柱之导师。
“不, 我们只是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已。”柱之导师笑得很是温和——这种笑总会让玛哈联想到那位已经逝世的圣者,但大概是因为柱之导师容貌普通的缘故, 那笑看起来更加温和一些, “这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玛哈不知道应该评价这位柱之导师谦虚还是虚伪。
但不管怎么说, 如果不是因为这位传闻中“神秘而伟大”的导师的帮助——仅仅是她的精力根本不可能走到这一步。光光是制造浮空艇就足够她耗尽绝大多数的精力和心血。
而这个巨大的星门的开拓则依赖于这位柱之导师。
他确实是一个非常具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施法者——通过利用曾经设于斯维尔托之后最大的传送阵与空间裂隙——他直接想办法开启了这样一个大到不可思议的星门。
如果没有它的话,那么玛哈的计划只能夭折。
事实上,包括在这个地方让浮空艇重现于世,也是法师塔这边的建议。
大公主玛哈出身教会,她并非对法师塔毫无警惕。
但是他们送回了伊娜。
并且他们想做的事似乎是一样的——他们都想重新连通深渊,让这个属于施法者的时代继续延续下去。
并且就在刚刚,这位柱之导师在犹豫了一下之后,便接受了她的提议——不管是他本人也好,还是其他真理之眼的法师也好,他们都不会登上主舰——那艘舰艇上装载着奥瓦拉斯大炮。
并且法师塔的人只会待在护卫舰上,并且每搜舰艇上的数量绝对不超过十个。
而玛哈安排在每搜浮空舰上的“自己人”至少有三千,其中施法者的数量绝对不在少数。
玛哈虽然对这种近乎“小心眼”的做法没有多少心理负担,但在面对柱之导师的时候,多少还是有那么一丝惭愧。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么等到正午的时候,星门的充能与连接就将彻底完成——您的舰队就可以放心通过了。”
“希望如此。”玛哈说。
“请不用担心,”柱之导师说,“您的策略——配合真理之眼的施法,一定会万无一失。”
“我们的策略。”玛哈没有抢功劳的习惯,直接纠正了柱之导师的说法。
因为他们的首要目的是,在这次出征之中获得尽可能多的深渊资源,因而深渊的中心地带——也就是熔岩山脉一带成为了玛哈的主要目标。那里流溢的岩浆还有富含魔力的轻质矿石、混合矿脉,还有数量巨大的魔物,都是安吉利亚现在所急需的。
玛哈本来的想法是利用第一次传送的优势,直接切入中心地区,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所有的舰艇上都装备了成排的浮空炮,轮流填充的情况下,足以保证火力的覆盖——即使不考虑主舰上装备的奥瓦拉斯大炮,她也有信心将熔岩山脉夷平。而在装在了秘密武器之后,她有信心面对任何一位深渊领主。
柱之导师对玛哈的方案表示赞同,但是加了一点注脚。
他的建议是,所有的舰艇在通过星门并完成传送之后,先直接发动法师塔研究的魔法隐形装置,进入伪装之中,以防第一次使用如此大规模传送的星门出现可能的意外。
“哪怕是要出其不意,最好也是等站稳脚跟之后,”柱之导师表示,“一次性将底牌抛干净并不是聪明的做法。”
“那么如果是您的话,您会怎么打这张牌呢?”
从听到柱之导师提到真理之眼拥有“隐形装置”之后,玛哈的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答案。
柱之导师显然也清楚,这是大公主对他某种程度上的“考校”,因此他只是微微一笑,说了一个非常久远的故事:
“在上个纪元——应该算是神话的时代,魔法纪元之初,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故事:有一位国王的妻子被捋掠到了魔王的堡垒之中——他没有任何办法从外部破除那座堡垒的防御。所以他想了个办法,他找来魔物污染自己,让自己彻底成为敌人的同类——然后加入了他们,最后从内部打开了那座坚无不摧的堡垒的大门,为他的勇士打开了胜利之门,并成功地夺回了他的妻子。”
“你的意思是要让我的人伪装成魔物么?”大公主听到这里的时候便也微微笑了,展现出了难得的幽默感。
“我的意思是,您总是需要一个诱饵——这个诱饵不一定是严意义上的伪装,也可以是一种示弱。”
玛哈明白,他们想的是一样的。
直接突入深渊最富饶的区域固然可取——但是她亦知道,那块土地上的深渊领主,据说是一只眼魔,绝对不是易于之辈。她亦曾经亲临深渊,曾经目睹过领主之间战争的那种恐怖的能量碰撞,因此如果不是有把握一击毙命,直接进攻的风险其实相当高。
“所以我建议现在也可以先直接靠隐身进入深渊核心地段边缘——也就是熔岩山脉边缘的音之丘,依靠一小部分舰队把那一块边界地区清扫干净——那里也有不少的资源。等您稍事巩固后,重新补充能源——甚至可以将那块区域作为您的后方,之后再进一步朝核心区域推进。”
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可以假装示弱——甚至伪造出舰队无以为继的假象,让所有人以为她只有这些力量,等到目标出现的时候,再一举击溃对方。
再没有什么比同这样思路想通、力量相当的对象交流更加让人愉悦的事情了。
玛哈甚至感觉到自己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等回来之后,”她说,“两年之内,如同我们约定的那样,所有收获的三分之一都将归属于您——非常感谢。”
柱之导师微微鞠了一躬,同样表达了感谢:“一切都是真理之眼的意志。”
玛哈看了一眼空间屏障已经开始微微扭曲的星门,估计还有大概两刻左右,便提出了那个其实埋藏心底已久的问题:
“其实我一直感到困惑,真理之眼所侍奉的‘真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而你们为什么会选择‘眼睛’来作为仰的符号?”
柱之导师莫比·迪克的微笑稍稍收敛了一些。
玛哈发现,当这位导师不笑的时候,他的眼睛看起来并不算是太有神——很多奉献于知识的法师大多都有这样的毛病,而这种眼神让他们看起来总归有些奇怪——尤其是当他们注视着你的时候,那种视线总是十分朦胧,就好像注视的是另一个世界。
而他们也确实喜欢谈论一些虚无缥缈的、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对于施法者来说——很抱歉,没有冒犯的意思——但对于法师来说,所谓的‘真理’就如同教会的‘神明’一样是值得我们终身侍奉之物。”
“对法师来说,不管是上一个纪元,还是这个纪元,我们所侍奉的真理只有一个,那就是‘弗拉德曼的意志’——是的,只有伟大的导师弗莱德曼才是我们所追寻的唯一神明。不是物质面,不是魔网,不是神明,不是任何东西——唯有他才是施法者的信仰。”
“唯有他驾驭了魔网,改造了整个物质位面——正是因为他,才会有现在的深渊规则与安吉利亚规则。”
“深渊规则”玛哈知道,即没有任何深渊魔物能够从深渊来到安吉利亚。
“安吉利亚规则是什么?”玛哈问。
“所有按照现行魔导规则绘制的魔导武器,都无法通过星门,在深渊进行使用。”
玛哈沉默了。
当两条规则放在一起看的时候,便会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如果说深渊规则是免于安吉利亚遭受深渊的侵害,那么安吉利亚的规则看起来就像是……保护深渊?
大概是她困惑的表情太过明显,柱之导师直接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这并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所有的规则都是双向的,就如同力量一样,有生长的地方,就有消灭的地方。既然安吉利亚在某种程度上隔绝了深渊,那么深渊亦会在某种程度上隔绝安吉利亚——尽管是不同的方向,但规则总会达成平衡。”
“可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难道不是在破坏规则吗?”玛哈问。
“非常好的问题,”柱之导师给予了肯定,“但您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
“什么?”
“规则是弗莱德曼制定的没错——但最初的设想并非出自于他本人的意志。您还记得当初深渊是如何从安吉利亚分离出去的吗?”
玛哈愣了一下。
她忽然就想想起来,她最后一次同活着的圣者会面的时候,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她点头,但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需要将那个不算太长但也不算太短的故事再重复一遍。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柱之导师自顾自地接了下去——他确实没有必要等待,因为那个“纪元交替之时,安吉利亚的勇者们集合起来斩断同深渊联系”的故事,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
“我唯一能告诉您的是——其实当初,切断同深渊的联系并非弗莱德曼的意志,应该说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却无力阻止。”
“……”
“曾经安吉利亚和深渊本是一体的——深渊曾经‘属于’安吉利亚,但是有人强行将它从安吉利亚分离了出去,带着原本应该属于安吉利亚的大部分力量一起——力量的流失是如此痛苦,这样漫长的冬天正是安吉利亚的呻|吟——您没有听到吗?您没有看到吗?这片土地上的生物的魔力一直都在流失,因为伤口从不曾痊愈,因为魔网早就不再完整。”
玛哈说不出话来。
她本来想追问“为什么你们从来不说”——但她忽然意识到,也许她的父亲,第一代勇者的第四十二代子孙——还有所有这些深入过去、并与之纠结的人应该都是知道的。
但是他们不可能让属于英雄的神话倾覆。
创造一个“奇迹”就已经千难万难,而如果要彻底否定这个奇迹,甚至将它彻底推翻——应该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吧。
“所以现在规则开始被打破了。”玛哈说,“我能理解为弗拉德曼的意志指导吗?”
“是的,这个世界正在流血、腐烂、死去——我们做的不过是正义之事,我们只是从想要一块漂流出去的位面上获取一点东西。”
“这就是弗莱德曼的意志,他不会希望他的子孙后代失去这个世界,”柱之导师说,“虽然现在我还无法彻底向您解释清楚——但是去往深渊吧,我的公主殿下,在那里你将找到所有的答案。弗莱德曼的意志将会保佑你——他一直在注视着我们,与我们同在。”
他们的脚下,星门的魔法屏障已经彻底凝结,星界的力量被融合、扭曲并形成山一般高的、黑色的漩涡,如同张开的巨口。
玛哈不是第一次使用星门,但却是第一次在如此近距离看到这样巨大的星门,观察它的运作。
“通往深渊的路已经彻底打通,”柱之导师说,“我该去往我应该待的地方了——祝您武运昌隆,我勇敢的公主。”
……
眼魔托腮坐在烈焰王座之上,双目微微闭阖,仿佛休憩。
前来汇报的魔物跪在他的脚下,犹豫着不敢开口。
“葛多奇,”许久,眼魔终于开口,“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的亲族葛多奇并没有吭声,仿佛比平时更加沉默、畏缩,是巴洛尔最不喜欢的样子。
“说吧。”他说,“我保证不把你扔到熔岩里去。”
“大……大人……”魔物终于开口,他的咬词很是含糊,仿佛不习惯与说话一般,好几次牙齿都不由自主地磕到了上唇,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在眼魔发怒之前,把话给说完了。
“有……有人……看到在暗影裂谷那里,好像出现了巨龙一样的魔导武器——它们会飞。它……”
“有多少?”
“大概五至六只的样子。”
“就这样?”巴洛尔问,“还有更多的吗?”
“那个东西好像……很恐怖的样子。”葛多奇说,“您要亲自看……”
“你说的是这个吗?”
巴洛尔张开手,一只巴掌大的白色眼球飞到了葛多奇的面前:“你好好看看。”
似乎受到了很大惊吓的守卫呆滞了一下,然后犹犹豫豫地凑到了眼球面前,然后透过那只巨大的眼球的瞳孔,仔细看清楚里面的影像之后,他呆愣得更加彻底了:
在那里面,五六只浮空舰艇的后面,还跟着长长的一串同样形状的舰艇——它们看起来并不是实体,而是某种弄带着淡红色的、像是凝结的胶质一样的东西。
“它们不会过来的,”眼魔懒洋洋地说,“你现在可以呆在这里,和我一起欣赏接下来的好戏。”
……
林从另一个世界收回触须的时候,利维坦正等在她不远的地方,安静地阅读着手中的文书。
黑发青年低头的时候,长长的发丝垂落在脸颊两侧,因此他需要抬起手来,将那发丝勾到耳后——直到发丝再度滑落,然后重复相似的动作。
林盯着看了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觉得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她从触须尖上掰下一小条,弯成一条细长的发卡,给黑发青年递了过去。
“你不觉得烦吗?”
黑发青年抬起眼来,眼中带着笑意:“能得到您的注意——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而且还能收到礼物,怎么看都是我赚了。”
至此,林知道了他是故意的。
先前因为某些理由,林并不是非常想和这位再有更多的接触。
但黑发青年的敏锐程度比她想得要高——不管他是否知道她回避的理由,他总有办法接近她,然后不动声色地在她面前刷一把存在感。
林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看到他笑眯眯地将发卡别再耳侧的样子,最终还是决定不说这些“暂时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刚才得到了一点消息,”林说,“你们先前不是一直好奇我在那边做什么吗?现在机会来了。”
“哦?”
“把哈尔——还有所有人都叫来吧,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
然后还没等这道命令发出去,哈尔就已经变成灰雾冲了进来。
“出事了,”他说,“又是音之丘那边,但是这次不是巴洛尔,是——”
林交叉触须,做出一个“先别说话”的手势:
“我已经知道了。”
“你看到了?”巫妖还是忍不住要问。
“对——我看得很清楚。”
“那你还不赶紧……”
“这正是我要说的——我现在诚挚地邀请你们和我一同去往王之宝库。那里是音之丘的最高点——非常适合看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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