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 橡树酒馆里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
大多是刚刚结束旅途不久的冒险者们。在交接完任、拿到热烘烘的代币之后, 基本都没选择立刻离去, 而是挤在越来越热乎的酒馆里,找那么一张尽量靠近暖管的桌子,叫上一杯口感粗糙的黑啤, 还有一大块香炙红肉——如果舍得, 可以再多花点,换成一杯烫过的葡萄酒,加点肉桂和丁香, 一杯下肚, 配合新切的肉块,足以补充先前冒险带来的巨大损耗, 驱散漫长的寒冬所带来的阴郁。
赏金猎人亨德里克灌下一大口黑啤, 捏了捏腰上的袋子。
里面装了大约二十枚黑晶代币,足够他购买大量的魔石, 过上一个舒舒服服的冬天, 哪怕每天喝葡萄酒吃红肉也还有结余。
但他却不敢挥霍得太过肆意——作为一名老练的猎人, 如果习惯在赚钱以后就把钱花在享受之上,绝对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无论是太过挑剔的味觉,还是疏于锻炼的身体,亦或是对环境过高的要求, 对猎人来说都是不必要的, 甚至是不可取的。
虽然他也拥有自己的魔偶, 往返深渊与此界数十次, 但他始终坚信,同魔偶紧密相连的本人的身体素质也同样重要。
用孱弱的身体驱使强大的魔偶,就如同让孩童玩弄装填满魔能的枪刃一样危险。
所以每次回来之后,他依然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去训练馆锻炼肉体,并从劳酬中至少分出一半来修理或者升级装备。
——一切都是为了真正的、更安稳的生活。
猎人这样坚信着。
透过手边的玻璃窗,他可以看到外面黝黑的、阴霾的天空,还有不远处房屋上经久不化的积雪。
昨天的时候,持续了一周的大雪总算是停了。
虽然今天没有继续下的意思,但也没有丝毫融化的意思——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如此而已,毕竟雪在融化的时候总是没有一点声音,就好像它们贪婪地汲取热气时一样毫无动静。
在他离开法师塔的瞬间就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他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今年落在魔导之城的雪好像比往年都要厚,同样的,在雪停之后,空气也比过去冷得多,仿佛呼吸也会冻结。
更直观的反应就是橡树酒店,这个冒险者聚集的地方平日里生意就不错,今天人却外的多。亨德里克来得真不算晚,可等他交完任务的时候,便已经失去了享受暖管的权力,只能坐在两张桌子之隔、靠窗边的位置。
虽然玻璃是双层的,但时不时地,依然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寒冬的呼吸。
——现在还只是初冬。
亨德里克想。
在他从法师塔出来之前,顺便打听了一下,似乎今年的封冻的时间会比去年还要漫长。
而去年的时候,五枚黑晶代币刚好够他一个冬天能源和食物的支出。
并且这趟回来,他需要重新为魔偶充能,还需要给他的武器好好做一次保养——这两样最关键的东西花费巨大。
这样不行。
猎人飞快地估算了一下,感到了资金上的压力,虽然不大,但非常明显。
再接一趟去深渊的“传输”任务显然十分地不划算——尤其是考虑到损耗。
——要不还是接地上任务好了,多接几个也行,矮人那边的任务有时候报酬也很不错。
想通之后,亨德里克抬头将黑啤一饮而尽,捞起椅背上的斗篷披上,朝着吧台边的任务版走了过去。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简单的、好赚点小钱的任务基本已经被清空了,剩下的基本都是多少有些难度的任务,正好也省了亨德里克筛选的麻烦。
他从下往上扫了一眼,然后目光定在了最高处,再也没有往下挪动丝毫。
【深渊寻人(15黑晶/人):要人在哀叹泥沼附近失踪。现急需银刃以上的冒险者加入搜寻队伍,预计耗时三十轮。请有意者请在各自冒险者工会登记。委托人将在筛选后,当面告知具体任务内容。】
亨德里克不是小菜鸟,像这种语焉不详但又劳酬颇丰的任务,大多涉及皇室或者某些势力高层。
通常不是信息缺失就是具有危险性。
这份布告里明确地提到了哀叹泥沼——然而就他所知,一般的冒险者并不会通过那片茫茫的水域——大约十年前左右,那片水域据说变清澈许多,然而同样的,里面可供狩猎的生物也减少了许多,甚至有传来猎人深入其中一无所获的消息。
至于危险,很久没有听过谁在哀叹泥沼附近失踪了。
那么这样综合下来看,应该是对方也不知道失踪的家伙到底在哪里——也就是说,这是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发布的,大概率趋近于虚张声势。
对赏金猎人来说,就是可以混钱——当然只有像他这样经验丰富的赏金猎人才能品出其中的层层意味。
换作普通的冒险者,单单看到这语焉不详的信息,就有极大的概率打退堂鼓。
——真是个好任务。
虽然刚刚决定不接去往深渊的任务,亨德里克依然动心了。
他伸手揭下任务,打算明天工作时分再去一旁的小屋,找橡树工会的负责人登记一下。
然而刚刚收好任务卷轴,就听得背后一声醉醺醺的喝止:
“等……等一下。”来人歪歪斜斜地走到他面前,晃了晃胳膊上露在外面的眼睛刺青,“看……看到没有……老……老子是真理之眼的人……那……那个……任务我我……早就预定了,懒——懒得去拿而已。识相点就交出来”
周围传来一阵哄笑。
一般劳酬高的任务多有名额限制,所以每天像这样抢任务的戏码并不少见。
亨德里克也见过很多。
他定定地看了眼这家伙胳臂上同样歪歪斜斜的刺青,确定那绝对不可能出自法师塔那群强迫症之手。
当即不再废话,直接撩开斗篷下摆,露出了腰间的武器。
这次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金……金刃的!”
而这一嗓子的效果显然堪比冰水淋头,面前挑衅的家伙猛地一个哆嗦,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猎人腰间那象征冒险者崇高地位的暗金色枪刃——这种武器是为数不多的,可以保持形态带入深渊的好家伙,虽然枪用不了,但也不至于损坏;而那刀刃部分则是由大法师塔亲自附魔,对某些深渊魔物有杀伤强化的效果。
就这样争议结束了。
甚至没来得起掀起半点水花,就沉没于酒馆再度热烘烘醉醺醺的氛围之中。
酒馆门口,橡果形状的风灯在地上投下一片小小的、单薄的光斑。
猎人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就这样离开了温暖的酒馆,安静地走入夜色当中。
……
年轻的牧师在见到主人的时候,下袍的衣摆已经完全湿透了。
室内烧得极为充足的暖气,让他已经麻木感官很快找回了感觉。
“我以为侍奉圣光的人,总是要注意形象与清洁。”主人倚靠在软椅上,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
“确实,”牧师点头,脸上依旧挂着整洁的微笑,“无论是圣盾术还是神圣之火,都可以为驱散寒冷,只是这并非是圣光真实的用途。”
“那你说应该怎么用?”
“这就要看圣光的意思了。”牧师巧妙地避过话头,并没有像他那些狂热的同行一样,整日高喊着“净化”与“拔除污秽”。
毕竟说不需要费什么力,但真的做起来,总是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还有金钱。
魔力就是金钱,很多人不愿意承认。
毕竟圣光的钱怎么能算是钱呢?
牧师从一旁的使者那里接过刚葡萄酒——红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暗沉,也没有亮到刺眼,就如同法力炉中安静燃烧的魔晶。
他捏着杯柄,微微晃了晃里面的酒液,然后低头抿了一口。
接着就不再多喝,只是看着里面冰块缓缓打着旋。
“希望你对我送给你们的礼物感到满意。”主人举杯,率先进入话题。
“您的慷慨必将得到回报。”牧师的背脊一直挺直,此刻略略一弯,以示感谢。
“可怜的伊娜失踪得实在不是时候,最近长姐和父亲都很忙——我那位姐姐向来顽固,至今依然不肯接受我那位妹妹无法回来的现实,虽然我对此感同身受,但说实在的,一直纠结此此事实在不是她应有的风范。”
“确实。”
“父皇最近精神越来越差,消息还没有到他那里——也可能他知道了,却根本没有时间管,啊,谁知道呢?毕竟最近我们和矮人之间闹得很僵——谁能想到我们会打通同一条魔石矿脉呢?”
“冬天太久了。”牧师安静地回答,“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久得多。”
“确实,没有那些漂亮的——魔力丰富的石头,大家都得冻死呢。傻子才会放弃。”
他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包括冰块一起。
牙齿嚼碎冰块,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门边阴影处的管家悄然走上来,弯腰垂首,低语了几句。
牧师低头又啜了一口酒液,并没有刻意去听。
因为他知道,这位相当外向的主人,总会告诉他的。
果然,在管家回到原本的位置后,此间的主人爬了起来,冲着牧师露出玩味的微笑:
“冒险者总会已经有了消息,队伍集结得差不多了,会有一大批优秀的冒险家帮我们寻找可怜的伊娜——一起去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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