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十九章

    冯楠细细看着这些赃物,一桩桩一件件,加在一起价值何止万两!贪污款额如此之巨,足够判个杀头之罪。冯楠只觉得浑身热血上涌,恨不能立即飞回京城,上达天听。

    唐挽在朝东的那张太师椅上坐下来——她坐得如此自然,好像那一直就是她的位置。冯楠在地库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方才想起唐挽。一回头,就见对方目光如沉水,正静静看着这里。

    “匡之……”冯楠有很多问题想问,却问不出口。他心里隐隐知道,这些赃物,唐挽必定也有涉及。刚才力保唐挽的豪情在看到如此巨大的赃款后,渐渐被理智拉回。冯楠心里清楚,如果真的上报,恐怕唐挽也难逃一死。

    唐挽知道他在想什么。广汉其人,忠勇正直,嫉恶如仇,可也是一个念旧的人。唐挽知道冯楠正陷入两难之中,一边是皇命,一边是旧友。

    “这只是我上任这三年,苏州府所贪污的赃款。在此之前的,我无从得知。”唐挽淡淡道,“这些赃款主要来自河道治理。苏州河上的望仙桥,三年内重修过两次,每次花费近万两,一半都作为回扣进入各级官员的腰包。还有府衙修缮、路面整顿、关卡建设,每一项都有油水。另外就是行商坐贾的各种税费,苏州府自有一套标准,比朝廷规定的高出三分之一。李义对此把控的很严格,因此这些年也从没出过什么事。”

    冯楠望着她,神色矛盾:“你也有份吗?”

    “当然,苏州府上到知府,下到衙役,人人有份。”唐挽笑道,“现在苏州的百姓想办点事,都知道揣着银子往官府送。办事的官差不要,他们心里还不踏实。”

    冯楠恨恨地握紧了拳:“竟然已污浊至此!”

    唐挽淡淡道:“广汉,这天下本就如此。是我们圣贤书读的太久,以为方外真有大同世界。”

    冯楠听她这样说,顿觉一口郁气结在胸口。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心中的信仰么?他快步走到唐挽面前,握住她的手:“匡之,是有的。只要你我做到洁身自好,就离圣人的理想更近一点。”

    唐挽望着冯楠,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水寨中,自己质问问渠的模样。她忽然生出许多感慨。三年了,唐挽独自在黑夜与泥潭里踽踽独行了这么久,终于又见着了光亮。

    问渠没有等到的,她等到了。

    “我没有贪。”唐挽的声音很低,对冯楠耳语,“分给我的每一笔钱,我都仔细封存整理,作为证物留了下来。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我终于等到了。”

    两双手紧紧相握。冯楠眼中有泪光,他不敢想象这些年,唐挽是在怎样的黑暗与挣扎中度过。生而为人,却落于豺狼虎豹之中,该有多么痛苦。

    “匡之,我来迟了。”

    “不迟,刚刚好。”

    是夜,冯楠写密折一封,力陈苏州贪腐数额之巨,直言人证物证聚在,恭请圣上定夺。折子上扣了火漆,一路快马加鞭,急送京城。不过五日,已出现在御书房龙桌案上。

    此时恰逢皇帝做了一个怪梦,梦见有一条巨龙盘踞在乌云中,雷鸣闪电,见首不见尾。请了道长来解,说皇帝真身乃是这条龙,被乌云遮蔽,年关之内恐有一场大劫,需要闭关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化解劫难。皇帝深信不疑,焚香沐浴,斋戒三日后,前往三清殿闭关。

    折子送到的时候正好是皇帝闭关当天。几日后,更多的折子送进来,将它压在了底下。洒扫的小太监整理书案,看着堆成山的折子,问值守的大太监:“这皇上还看不看呢?”

    大太监一撇嘴,道:“等皇上出了关,黄花菜都凉了。还是老规矩,送到内阁请首辅裁决吧。”

    于是,这封参奏闫党贪污的折子,被送到了东阁闫首辅的桌案上。

    苏州府。

    自那封折子送出之后,冯楠和唐挽就一直在等消息。为了避免李义的耳目,两人暂时断了来往,约定好一旦冯楠那边得到了回复,就会立即联系唐挽,准备进京面圣。

    等待的日子里,唐挽生活起居,一如往常。可等待使人焦灼,焦灼就容易露出端倪。于是唐挖又恢复了每晚练字的习惯,只求平心静气。

    然而唐挽瞒得了苏州府上下百余人,却瞒不过一个敏锐的女人。

    晚餐过后,灯火初上。唐挽展纸写字,玄机在旁伺候笔墨。她今日似乎有些心事,闷闷半晌,突然问道:“如果你离开苏州府,会带我一起走吗?”

    这话有些出乎唐挽的预料。一是自从玄机知道了唐挽的身份后,就甚少在唐挽面前露出过柔弱之态。像这样明明白白的“求带走”,还是第一次。二则,唐挽没想明白,自己已经伪装得这么好了,她是如何知道自己要走的?

    这个女人总是精明得让人发憷。

    不过唐挽这三年也颇有长进。她学会的最实用的一招,就是对于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

    “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那么恨李义?”唐挽问。

    玄机一怔,笑道:“我等你这个问题很久了,你还真是沉得住气。”

    她拿着墨块,慢慢磨,慢慢说:“假设你是个女子……”她顿了顿,发觉这样的假设并不成立……唐挽本身就是个女子,只是她身上没有半分女子的柔媚矫揉,相处久了,倒给忘了。玄机想了想,继续道,“比如说吧,你年轻的时候喜欢了一个人,自以为天上地下,只此人堪称良配。你爱他爱得紧,不惜名节与他私奔。你跟着他走了千万里,才发现原来他早有妻室了。”

    玄机往砚台中添了些水,继续磨,继续说:“你还是爱他。于是忍气吞声给他做妾。可当家主母容不下你,处处刁难。那个男人又因为惧怕岳丈家的势力,对你的境遇视若无睹。最后,他还是将你迁出了府。你成了他的外室,成了他制衡官场的工具。你说,该不该恨他?”

    墨像一滩黑夜,浓得将万千情绪吞噬。唐挽总觉得像玄机这样惊才绝艳的女子,故事大多该是今年欢笑复明年的繁荣盛景,没想到竟然如此萧瑟悲凉。唐挽叹了口气,说道:“恨也是一种消耗。你应该离开他。”

    “你可曾倾尽所有爱过一个人?”玄机冷冷看着唐挽,道,“你从未尝过女子的苦。”

    唐挽挑眉,一笑,道:“诚然,我也从没享过女子的福。”

    两人都没再说话。浓得化不开的沉默里,双瑞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公子,回事。”

    “进来。”

    双瑞走进来,顾不上给玄机见礼,便急急说道:“横塘客栈的掌柜要见您。”

    唐挽一怔:“谁?”

    “嗨,就是冯大人下榻的那家客栈!”双瑞道,“他带了封信来,要亲手交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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