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有三姓家奴,认贼作父。
符晓在来长华仙山之前,也曾存了同样的心思。虽说她要认得人与书中的义父不同,可即便是亲爹,也是个该死且迟早会死在她手上的贼人。
故而符晓早就打算像是那书中的三姓家奴一样,昧着良心认初次谋面的人做父,叫他一阵子爹。
可现在……
站在她对面仙人瞧着至多十六七岁,模样比符晓看着还要稚嫩。爹字就在嘴边,但符晓望着这张过分稚嫩的脸,无论如何也唤不出来。
如若是个鹤发白须的老头子,符晓此刻一定执手相望泪眼,爹长父亲短的哭起来了……但她万万没想到,长华仙山神来峰的仙君是这般模样啊。
面对仙君的温柔,符晓回应他的是僵硬的神色,以及长久的沉默。
兴许是血浓于水,又或许是舐犊情深,仙君并没有怪罪符晓,而是兴冲冲的转过头,朝着那双目空洞的童子和守山门的老者高声道。
“你们看这孩子,长得多像我!”
守山门的老仙偷偷抬眼去看,来寻亲的女子和仙君站在一处时,眉眼气度之间确实有几分相似。
即便没有那铜铃做信物,打眼一瞧也能从容貌里看出相连的血缘来。
非要打个比方的话,他们站在屋堂内,活脱脱就是一对姐弟一般。
侍奉仙君的童子走下来,双手握拳聚在胸前,弯下腰来朝着神来峰的主子和突然冒出来的女主子拜了拜。
“去化恭喜仙君,贺喜仙君,老来得子,享天伦之乐。”
符晓眉头紧锁,这恭喜的话传到她的耳朵里,怎么听都别扭极了。
她这里虽觉得怪,少年仙君听着可顺耳多了,当即面上的兴奋更浓。仙君拉起符晓的手,拽着她走向不远处的挨榻,凭空变了个软垫出来,按着符晓坐下。
“娃儿,叫爹!”
少年的眼中满是期待,闪烁着深夜里天上星辰一般的细碎光泽。仙君拉着符晓的手,生怕她抽走一样紧紧的包裹着,目光更是一刻不离的追随着符晓。
这突然冒出来的女儿与她的母亲没有过多的相似,反倒是和他自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叫仙君如何能不心生怜惜。
然而尽管仙君一再的催促,符晓对上这副稚嫩的脸,就是喊不出爹这个字来。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虽叫不出爹来,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开口道。
“娘啊娘——”
娘啊娘,我的亲娘……
符晓的母亲心高气傲,不愿嫁给村里的汉子,任凭媒婆怎么敲门,大门总是紧闭。她在生下符晓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几岁,在村中属于老姑娘了。
结合与此掐算一下母亲与她野爹相遇时的场景,符晓不由得在心中长叹亲娘到底是怎么想的。
二十几岁的老姑娘,偷的野汉子竟然是个模样不过十六七的少年……
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十岁三块金砖有点沉吧?
这这这……
符晓想到这里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忆她那已经躺在坟包里十几载岁月的娘亲了。
“欸——”
仙君在听到符晓喊出娘这个字后,露出了嫌弃的模样,拖长调子打断了符晓。
“别提你娘,早年做下的荒唐事罢了,提她做什么……”
少年仙君的眼神一冷,肩头颤了颤仿佛符晓的母亲是什么让他嫌恶的东西,恨不得远远的甩开。
天地大道诡谲奇妙,世间万物又福祸相依。明明是一件他都不愿提起,且早已抛诸脑后的荒唐事,竟然还给他留下了血脉至亲。
修行之士逆天而行,违背了天道的意愿,天道亦降下了惩罚。修为越高活的越长,越难在人间留下血脉后代。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说的容易,舍弃同枕共眠的女人也确实不难。但当真对上自己的骨肉之后,仙人也同样难过此关。
“娃儿,快叫声爹!”
他拍了拍符晓的手背,属于少年的声音带着撒娇一般软糯的调子。
符晓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神志立刻清醒,登时便寻回了上山来的初心。
野爹的模样只有十六七岁又如何,不是面目丑陋的糟老头子又如何,瞧他这对母亲嫌恶的样子,依旧是符晓仇恨了十几年的负心人啊。
符晓的眉心跳了跳,鼻尖虽仍旧能够闻嗅到静神香的味道,但静神香却不再能够让符晓静心了。那心底的声音和恶念此刻排山倒海,气势汹汹,如滔天的巨浪一般涌来。
女子的嘴角弯弯扬起了弧度,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笑窝。只见她低眉颔首,做出了一副小女儿的娇羞姿态,朱唇微启,软着调子甜甜的唤了一声。
“爹——”
“哎!”
少年不等符晓的声音彻底停下,便忙不迭的答应了起来。
他两只眼睛睁得溜圆,目光越过符晓的肩头,看向了童子和守山门的老者。
“你们听见了吗?我闺女管我叫爹了!”
童子弯下腰,便又要恭喜仙君。可仙君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只移开了片刻,便又一次折返回了符晓的身上。
“闺女,爹还没问你叫什么?”
“符晓。”
女子的声音响起,干脆又利落。
仙君连连点头,自顾自的道。
“好名字,好名字,可是生在拂晓之时?”
东边的天际晕出的鱼肚的白,太阳将升未升之时,光先它一步来到了人间,一点点的驱散那死寂一般的黑暗。
符晓,拂晓,少年不由得啧啧称奇,感慨是多么好的名字!
偏偏符晓摇了摇头,开口声音依旧娇憨。
“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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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
山村中有两座塔,一座在东,一座在西。
塔顶儿尖尖,塔底儿方方,黑洞洞的没有门,只在高处开了一扇小小的口子唤作窗。
东边天际将将的泛起鱼肚白,山中仍被漆黑的夜色笼罩。可塔下确实如同白昼一般,被村人们手中的火把照的大亮。
“孽子该死!留下来后患无穷!”
瞎了眼的妇人疯疯癫癫,双手高举自顾自的喊叫蹦跳。她双眼的位置血肉狰狞,里头红黄相间,让人不忍多瞧。
被她称作孽子的娃娃趴在地上,脸上蹭了泥污仍难掩肤色雪白,圆圆的眼睛挺翘的鼻子,贝齿咬着朱砂一般的下唇。
娃娃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但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而今已经能够预料到这个皮包骨头的女娃娃,日后定当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
“要不还是算了吧?”
里长举着火把的手颤了颤,抬头望向那村西边的高高的塔,心中生出了怯懦。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然而不等里长说完,他的婆姨便喊叫着冲了上来,大巴掌不住的落在男人的身上。
“怎么的没把娘弄到手,惦记人家闺女了?”
说着里长的婆姨斜着眼睛看向那趴在地上的女娃娃,小小年纪就长了一张狐狸精的脸蛋儿,真叫她长大了还得了吗?
“孽子当杀!”
疯癫的瞎妇人手持从桃树上掰下来的树枝,抽打在了女娃娃的身上。
小娃娃的双手指尖遍布血污和泥土,二者混合在一起难分难舍,她的指甲早已从手上脱落,只剩了通红的血肉露在外头。
“娘……”
你快从坟里出来呀!快些出来呀!快些出来救救我啊——
孩童的哭喊并没有得到回应,村里的汉子们躲闪着避开了家里婆姨的眼神,将趴在地上的女娃娃提了起来。
娃娃的手脚无力的垂下,被里长提着向高塔靠近时不住的晃荡。
里长单手将女娃娃扛在了肩头,剩下的爷们儿们扶着木梯,里长缓步朝着塔顶爬了上去。这塔没有门,只在高处开了一扇狭小的口子,远远望去黑洞洞的比山中的夜色还要骇人。
随着里长越爬越高,腐烂的味道便越来越浓,到后来几乎成了呛人的味道。也不知是因为高,还是对这塔心生畏惧,里长一个七尺的男儿,腿肚子不住的打颤。
他紧咬牙关向上爬去,刚刚能够到那黑洞洞的口子,便利落的将肩头的女娃娃甩了进去。只听咚的沉沉一声,女娃娃顺着口子掉进了塔里头。
里长做完扔甩的动作之后,逃也似得往梯子下头蹴遛,下来的时候还吱哇乱叫着。
塔外的火光散去,村人如鸟兽一般散去,脚步声和火光都渐渐远去。
塔里的娃娃浑身上下吃痛,身下也不知撞到了什么支楞着的东西,硌得生疼。女娃娃忍着冲天的臭气和身上尖锐的痛,翻身向身下看去。
她身下尽是支楞着的森森白骨,以及尚未被虫蚁噬咬尽的腐肉。白色的蛆虫翻涌蠕动,粘稠发黑的血将女娃娃破烂的衣衫染得通红。
仰着脖子朝塔高处的窗望去,她瞧见东边天际正泛起鱼肚白,金色的光一点点的驱散夜幕,太阳再有片刻,就会从地底下跳上来,人间到那时当大白。
此时谓之拂晓。
可这高高的塔里黑洞洞的,那扇小小的窗透不进半点光亮。
村里东西有两座塔,塔顶儿尖尖,塔底儿方方。
高高的塔是弃儿的坟,生下后不想要的,染病了养不活的,或者本就不该降生于这世间的娃娃,这里就是他们的归宿。
扔进塔里时未死的,尚留有一丝气息的娃娃很多,可活着从塔里爬出来的,就只有符晓一个。
在符晓拥有符晓这个名字之前,她的名字叫小野种。
该死的人未死,再归来的时候,还能称为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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