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上海酷热难耐,高温持续了好几天,太阳像个大大的火球挂在天边,马路被烤得炽热,好像能烫熟鸡蛋。
街上行人稀少,连黄包车也不见几个,偶尔一辆空荡荡的电车叮铃铃的驶过,带来一阵潮热的风。
阿绣和丁香贴着墙根,一前一后的小碎步走着,力求把自己完全笼罩在建筑物窄窄的影子里。
小姑娘的眼里,本来无奈的事情变成了一种游戏,摇摇晃晃走平衡木一样,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满头大汗也不亦乐乎。
阿绣拎着食盒,丁香抱着鸡汤,她们两个要去医院看丁伯。
前几天丁伯换客厅灯泡的时候,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摔伤了腿,住进医院,这几天丁妈和丁香轮流去照顾他。
医院里阴阴冷冷,酷暑闷热倒是一下子就消散不少,阿绣不由长舒一口气。
两人来到病房,却发现今天有了一位访客来探病。
“少爷,您怎么还亲自来了?您花钱让我们来看医生,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丁妈和丁伯都是很过意不去的样子。
“没关系,好好休养才最重要。”
丁妈忙不迭地点头,刚要说什么,突然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人:
“丁香,阿绣,你们来了?快进了。”
霍锦宁本来背向房门,坐在病床边,闻言回过头来。
他并没有笑,可阿绣觉得他看自己的眼中是含笑的。
阿绣觉得自己很傻,但却很雀跃。
“少爷!”
霍锦宁颔首,这才淡淡笑了笑。
丁香和阿绣给丁伯夫妇送来午饭,阿绣是吃过才来的,坐下说了些话,就打算离开。
霍锦宁也和她一起告辞了,两个人一同走到医院门口,阿绣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自从上次的那番谈话过后,两个人的相处似乎自然了很多,霍锦宁偶尔来看望她,关照一下她的学习生活,并不久留,可光是如此,阿绣已经很开心了。
阿绣终于慢慢学会惯抬头看着人眼睛说话了,霍锦宁也有些欣慰。他粗略目测了两人的距离,笑了笑:
“长高了。”
最近每一次见她,霍锦宁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个月就要窜上一窜。
阿绣一愣,连忙问:“真的吗?可是丁香有帮我在量啊,我感觉我很久没长了。”
其实她很希望长高一点的,并为此很努力的吃饭,因为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矮了,头顶还不到霍锦宁的肩膀。
“是长高了,也……胖了一点。”
阿绣双手捂着脸,神色惶恐。
“胖一点很好,不然太瘦了。”霍锦宁明白她的小心思,笑着安慰她,“走吧,我送你回去。”
“嗯,不用了,我还要去书店,有些麻烦。”
阿绣很怕麻烦他,因为她知道霍锦宁真的很忙,苏沪线年初开工,他很重视,亲自跟进,多次视察,前几个月几乎是住在工地,废寝忘食。
“没关系,我送你去书店,下午我不忙。”
他笑了笑,“第一阶段工程结束了,给自己偷闲半天。你要是想去哪里玩,可以告诉我,我带你去。”
阿绣自然是希望他好好休息,哪舍得让他劳累,于是只说:“那就送我去书店吧,老师布置了我们读书的作业,礼拜一要检查的。”
“好。”
阿绣常去的那家书店在静安寺路,门面不大,里面却不小,而且的书五花八门,种类繁多。
一进门靠左手边的是一排摆放笔记本的架子,上面有各式各样的笔记本,从便宜的草稿本到昂贵的白纸本。最上面一排是真皮封面的厚实笔记本,每一页泛黄牛皮纸的右下角上都有着精美的水印,美观大方,同时也价格不菲。伙计说过,那都是法兰西的舶来品,纯手工制作。
阿绣每一次来都要在架子前恋恋不舍的徘徊一阵,这一次碍于霍锦宁在身边,只是多看了几眼,就绕过它直奔摆放海外书籍的地方了。
霍锦宁在一旁不紧不慢的等着她,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一本新体诗集翻看。
阿绣拿出一张书单,对照着上面的书籍一一寻找,没想到十几本中一本也没找到,于是她只好去问伙计。
“请问有没有这些书?”
伙计为难:“你要是想找《资本论》或《理想国》,那很好找,要是《战争与和平》和《基督山恩仇记》也行,可是这些书我们这里真的没有。恕我直言,全上海的书店也不一定有,况且这‘若安奥斯顿’是谁?我真的是听都没听过。”
“好吧,谢谢你。”阿绣有些失望。
霍锦宁伸手接过她的书单看了看,上面无不是一些生僻冷门的书名和作者,没有一个当下流行的政治学说或通俗文学。
“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些书?”
“是《英吉利文学》里推荐的,老师让我们试着看英文原著,练习阅读。”
他笑了笑:“现在开始就阅读名篇对你来说可能为难了些,而且这些书有的遣词用句确实深奥,我书房里有些简单的英文书应该更适合你,你去挑一挑吧。”
阿绣又惊又喜:“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也要帮我一个小忙。”
霍锦宁带她来到摆放笔记本的书架边,对她说:“帮我挑两本,我要送人。”
“那,是要送给什么人呢?”阿绣迟疑。
霍锦宁不置可否:“你按照你的喜好来选就好。”
阿绣只好照办,她看看这本,又摸摸那本,爱不释手,磨蹭半天,终于选出了自己心仪许久的两本。一本是浅灰色亚麻封皮,里面是艾菲尔铁塔的水印,另一本是棕褐色牛皮本,里面印着一株优雅的蔷薇花。
这里每一本笔记都独一无二,她相信对方一定会喜欢的。
然后霍锦宁又让她选了一支玫瑰金色的自来水笔,和两瓶墨水,一起交给伙计包在了牛皮纸袋里。
“走吧。”
“好。”
.
阿绣来过小福园别墅一次,但没有进过三楼的书房。她没想到原来这间书房这样大,几乎占满了整个三楼的空间,并且和楼上的阁楼是打通的,盘旋而上的木质楼梯相连,一排排的书架顶到了天花板,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从古到今,从文言到白话,还有不少外文原版书。阳光从高大的落地窗外照射进来,落在书桌上一本摊开的德意志词典上,夏日午后的炽热和书本特有的旧气交相辉映,慵懒舒适。
阿绣觉得自己简直走进了不得了的宝库!
她欣喜而好奇的打量着这间书房:“怎么会有这么多书?少爷您都看过吗?”
霍锦宁失笑:“怎么可能?不过确实看过其中一部分,祖父酷爱藏书,这里面很多都是他留下的,也有一些是我后来添置的。”
他走上楼梯,来到一排书架前,伸手略过书脊,抽出几本,一边翻看一边说:
“这几本是我当初刚学洋文时看过的,你先拿去,读书总要由浅入深,书单上那些并不适合你。还有几本,我再找找。”
阿绣接过书,看见封皮上的书名,一本是The Happy Prince快乐王子,还有一本是the NIGHTINGALE AND THE ROSE夜莺和玫瑰,都是英文原著,书有些旧了,想必有些年头。
“那是你多大的时候?”
霍锦宁想了想:“九岁?还是十岁?我记不清了。”
那就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有没有出生。
阿绣轻轻抚摸着泛黄的纸页,心中有些欣喜,好似冲破时间和空间,与当年的那个小少年有了一丝一缕的牵连。
霍锦宁在另外的书架前站了半天而无所得,无奈道:
“这些书搬过来后我没再整理过,看过的书不知道都堆到了哪里,一时半刻找不太全。”
这里的书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有祖父留下的,有他从国外漂洋过海带回来的,也有这些年陆续买的。自从搬进这里,他虽然还在坚持读书,但每天俗世繁忙,确实没那么多心思整理,现在贸然找一本陈年旧书实在为难。
“没关系,您可以把书名告诉我,我自己来找。”
阿绣左右看了看,发现书架上的书确实堆放的杂乱无章,一本《资治通鉴》挨着一本《莎翁文选》,忍不住说:“少爷,我可以帮您整理一下吗?不然您下次要是着急想找一本书,不是很麻烦。”
这确实是霍锦宁头疼的问题,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合适放心的人选,阿绣细心又好学,非常适合。
“也好,不过这是个浩大的工作,你慢慢来就好。”
阿绣高兴的点头:“我会认真完成的。”
霍锦宁也笑了笑:“不用着急,今天你先看书吧,不是说礼拜一老师要检查。”
他指引阿绣来到落地窗前,这里铺了一张玉石凉席,上面摆放了一张低矮的茶几和两三圆蒲团。
“你在这里看书吧,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我在下面办公。”
阿绣点头,却又不禁问道:“您不去休息吗?”
好不容易,他能清闲一天。
霍锦宁笑了笑:“不了,既然回来,还是要分秒必争,你看书吧,不用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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