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的夜晚,英伦古堡式的庄园灯火辉煌,门前停着的豪华汽车排到了下一条街,不断有豪门名流进进出出,灯红酒绿,笙歌燕舞,这场宴会隆重而盛大。
一楼客厅中,法国大厨烹饪的美味佳肴源源不断的摆上餐桌,有乐队现场演奏舒缓美妙的音乐,年轻的绅士淑女翩翩起舞,训练有素的侍者系着红色领结,端着鸡尾酒穿梭在期间。
阿绣和钱亚萍像是头一次进城的乡下姑娘,眼花缭乱,躲在角落偷偷旁观,窃窃私语,不敢上前。
晚上八点整,落地摆钟尽职尽责的敲响的八下,恰逢一曲结束间隙,钟声悠长悠长的回荡在别墅里,今晚宴会的主人这才姗姗来迟。
霍冬英挽着男伴,从铺着红毯的旋转楼梯上,缓缓走了下来。她一身纯黑的鱼尾长裙,戴着一顶黑纱礼帽,如同一只高贵的黑天鹅,仰着脖颈头颅,俯视着众人。
她身边的男人四十岁上下,西装革履,身材健硕,浓密的头发和胡子带着金色,高鼻深目,是个洋人。
乐队奏起了悠扬的舞曲,在万众瞩目之下,二人跳了一曲开场舞,今晚的宴席这才真正拉开序幕。
有许多人围着霍冬英和那个洋人攀谈,霍冬英却冲阿绣这边招了招手:
“阿绣,阿萍,快过来!”
阿绣迟疑了一下,钱亚萍却迫不及待的拉着她过去,挤在了霍冬英身边,甜甜的叫了一声:
“七小姐。”
霍冬英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向身边的朋友介绍道:
“这是我新认下的几个干女儿,还都是学生,虽然没出来露过脸,但是却个个聪明伶俐,许是用不了几年就能独当一面,连婕妤也要被比下去了!”
赵婕妤笑面如花:“干妈说的是,突然多了这几个妹妹,我以后可就不孤单了。”
阿绣也是到今天才知道,霍冬英确实资助了不少女学生,并且常带在身边出入交际场合,除了赵婕妤最受宠爱,还有十几个亲近不等的,她们有的端庄贤淑,有的娇憨甜美,有的清高秀雅,但却无一例外拥有共同的特点:贫穷,且貌美。
阿绣看着围在霍冬英身边那些环肥燕瘦,巧笑连连的干女儿们,心底渐渐冰凉,手心出了不少冷汗。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悄悄拉了一下钱亚萍,可她却浑若不觉,她已经沉浸在和其他姐妹们的嬉笑谈天,争奇斗艳中了。
霍冬英给她们介绍站在她身边的洋人是泰利公司的史密斯先生,是正经的英国贵族,拥有世袭爵位,和她是多年的好友。两个人举止十分亲密,史密斯先生用英文夸赞这群小姑娘年轻貌美,像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花一样。
一众女孩子或害羞浅笑,或茫然不懂,只有钱亚萍突然大胆的开口,回答他:
“史密斯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夸奖,您今天也十分英俊,我喜欢您这条领带!”
她的英语发音流畅而优美,甚至带着地道的伦敦腔,此时此刻她坦然大方得好像上流社会的名门淑女,一点也没有那个弄堂的破旧老房子里贫穷女孩子的模样。
可阿绣感觉得到,她贴着自己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
史密斯先生十分惊讶,他笑着对霍冬英说:“瞧瞧,没想到你这里还有这样大胆的小姑娘,她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可爱迷人。”
霍冬英也笑了起来,眼中却冰冰冷冷,她看向钱亚萍意味深长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
史密斯先生对钱亚萍很感兴趣,和她聊起天来,钱亚萍流利应答,聪明伶俐不失娇憨天真,不一会儿两人就相携走进了舞池,贴身翩翩起舞。
阿绣满脑子都是如何想办法脱身,身边一个侍者端着红酒经过,她突然想起上次和郑复央的事情了,急忙叫住了那个侍者,伸手去拿那杯红酒。
然而指尖还没等碰到玻璃高脚杯,忽然听见霍冬英叫她:
“阿绣!”
阿绣一惊,急忙转过身来,看着霍冬英笑意盈盈的走到她面前,娇嗔道:
“你这孩子,叫你好几声了,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七小姐。”
“有人可告状到我面前了,说你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外,是不是这样?”
阿绣诧异:“是谁说的?”
“是我。”
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似笑非笑的看向阿绣:“我约了你好几次,你可是一次都没回应我,真是叫人伤心。”
正是这段时间纠缠她的郑复央。
面对两人质问一般的视线,阿绣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因为这段时间要考试,功课比较重......”
“学业再忙也要适当放松一下,今晚不知有没有荣幸请方小姐跳一支舞。”
郑复央趁机伸出手向阿绣邀请。
阿绣求助的看向七小姐,希望她能替自己解围。
可霍冬英对她的祈求视而不见,只和颜悦色的鼓励她:“现在年轻的男女交往约会,是很正常的事,你不要辜负郑公子的一片好意。快去吧,我不是让人教过你跳舞吗?”
阿绣左右为难,只能深吸一口气,试探着伸出手。
郑复央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过去,笑道:
“我们开始吧!”
这种优雅轻缓的交谊舞,是近几年才从西洋传进中国的,很快受到了上流社会年轻小姐少爷的喜爱,风靡开来。男男女女在优美的乐声下,牵着手,扶着腰,视线纠缠,呼吸相闻,暧昧情愫欲语还休。
阿绣没时间体会这样罗曼蒂克的氛围,她忙着一边全神贯注的踩准节奏,一边还要不停的躲着郑复央在她腰间乱动的手。
而这人还在她耳边不怀好意的低声道:“放轻松,跳舞很有趣的。阿绣,其实上一次茶会上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要不要考虑做我的女朋友?”
直觉腰间那只手在渐渐下移,阿绣情急之下,一个步伐跳错,高跟鞋重重的踩在了郑复央的皮鞋上。
郑复央一声呼痛,迅速松开了扶着阿绣的手,阿绣顿时失去平衡,身子向后仰去——
意料之中的倒地并没有来临,她靠在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手臂被轻轻拖住,然后带着她顺势转身,让她毫无预兆的撞进一双笑意温柔疏离的漆黑双眸中。
是霍锦宁!
刹那间她的心跳停摆了一瞬,分不清是梦是真。
郑复央后退了几步,尴尬道:“霍、霍二少......”
霍锦宁冷漠的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牵起阿绣的手放在手心,另一只手虚搭在她腰间,绅士礼貌,带着她随着音乐继续跳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这里,翩翩公子,英俊倜傥,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是如此自然合理。就好像他一直都在这里,千年百年,前世今生,恰恰好她跌进他怀里,不早不晚。
“少爷......”
她轻轻唤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唯恐多说什么打碎了这个来之不易的美梦。
霍锦宁低声问:“跳舞学了多久?”
“五天。”
“那还不错,不过可能还要再多练习一下。”
他轻轻一笑,温热的气息就喷薄在她面前,她脸上一热,连忙低下头看向脚下,生怕再一次跳错了。
“抬头。”
他的声音不容置疑,“你应该学会看着对方的双眼说话,抬起头来,自信一点,你可以做的很好。”
阿绣的心砰砰跳着,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来。
他比她高了一个头,她只能仰视着他,而他亦垂眸回望。
四目相接,她在他的双眼里,仿佛看见浩瀚星辰,辽阔大海,还有一汪小小的自己。
他们脚下所到之处,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渐渐消失了,红男绿女,美酒佳肴,桌椅板凳,甚至灯光烛火。
空旷漆黑的大厅里,只有月光从玻璃窗外柔美的洒进来,蕾丝窗纱被夜风吹得轻飞曼舞,耳边飘来钢琴手轻柔舒缓的弹奏,那是德国古典主义音乐里一首并不起眼的作品《致爱丽丝》,岁月背后,音符之间,掩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
阿绣痴痴的望着霍锦宁,她知道这是一个会即刻醒来的梦境,但至少这一瞬,她与他翩翩起舞,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一曲终了,他们正好跳到了舞池的边缘,落地窗旁,他适时松开了她的手。
她心中失重的一颤,如同从云端跌下凡尘的落差感。
迅速的整理了心情,她悄悄深呼吸几下,开口问:“少爷,您怎么会在这里?”
霍锦宁垂眸不着痕迹的打量她今夜的装扮,酒红色泡泡袖的丝绸长裙,领口袖口镶嵌着白色蕾丝边,乌黑的长发侧挽在耳边,戴了耀眼的钻石发夹和项链,唇上涂了浓重的口红,遮盖住了原本的粉嫩水润。
算得上被精心打扮,不是不美,只是不适合她,好像是偷穿的妈妈衣服的小女孩,掩盖不住一身青涩稚嫩。
他慢条斯理不答反道:“这似乎该是我来问你的。”
阿绣不由心里一慌,她急急忙忙的解释:“是七小姐让我来的,我没有做出格的事,我本来不想和那个郑公子跳舞的......”
她眼眶一红,鼻子微酸,她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么,可她就是不想让他觉得,她和赵婕妤,和霍冬英的干女儿们是一样的......
霍锦宁无声叹了口气,
“我早该料到的。”
萧子显病逝,他于情于理该回北京,一耽搁数月。这番回来,偶然想起阿绣,想去看看她过得怎样,到了公寓才发现大半夜她居然不在家。
丁伯正急得团团转,看见他喜不自胜,连忙告诉他七小姐派人带走了阿绣,还把这几个月来霍冬英所作所为一一向他叙述了一遍。
关于这个七姑姑喜欢玩的那些小把戏,他略有耳闻,唯恐阿绣傻乎乎的吃了亏,这才赶过来。
幸好并没有太晚。
霍锦宁掏出手帕递给阿绣,阿绣不敢接,他无奈,拉起她的手,把手帕塞进她的手里。
“擦一擦眼泪,也擦一擦口红。等我一下,一会儿送你离开。”
他抬头叫了一声:“谢景澜!”
叫谢景澜的年轻男人正和一个金发碧眼的法国女郎调情,闻言立马撇下佳人走了过来,
“二哥,人找到了?”
霍锦宁点头,向他嘱咐:“照顾一下她。”
“没问题,我最擅长照顾女孩子了!”
谢景澜笑得满面桃花,和阿绣打招呼:
“你好呀!我叫谢景澜,你可以叫我谢哥哥,景哥哥,谢景澜哥哥,我都没问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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