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瑜不喜欢痴情种,更不喜欢做痴情种。
可偏生她遇上唱杜丽娘的人,都是痴情种。
萧子显那唯一的妾室,萧珏的亲娘,花名叫小月娥,是个风尘女子。
萧瑜同小月娥的初遇,算起来是笔糊涂账。
萧瑜十三岁初上青楼,十七岁出国留学,这中间几年,少年荒唐,跟着廖季生霍锦宁等人,是八大胡同花街柳巷的常客。
惯常去的那家是春玉楼,那天是五月十五,月亮又圆又大,萧瑜刚进了门,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弹月琴的小月娥。
因为四个女孩子里,一首《点绛唇》只有她弹错了。
她样貌尚可,身材娇小,皮肤白嫩,水眸汪汪。
萧瑜恍然觉得她眉目楚楚可怜的样子,似极了沈月娘。
后来,霍锦宁同她讲,并没有多像,只是他们都是一方水土养育的江南女子罢了。
老鸨在旁不住赔笑,就要让人把那姑娘带下去:
“这是头前刚买回来的,才调/教三个月,生嫩的很,几位爷您多担待点。”
萧瑜开口:“不妨事,让她上来伺候吧。”
那姑娘乍得贵人垂青,又羞又喜,红着脸走进包厢,抱着月琴,垂头站在地上,却忍不住抬眼的偷瞄她。
萧瑜问她:“叫什么名字?”
“小月娥。”
竟是连名字也相似。
“今年多大了?”
“十六。”
萧瑜失笑,见她长得小巧玲珑,没想到已经这么大了。
“会唱江南小调吗?”
“奴家会唱扬州小调。”
萧瑜没应声,小月娥生怕她不喜,急忙又补充了一句:“还会唱戏!”
“哦?那就来段《牡丹亭》吧。”
她唱的是《懒画眉》,吴侬软语唱着昆山苏白,水磨腔缠缠绵绵,眼儿媚顾盼神飞: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
一曲唱罢,屋里的公子哥都笑了,不是因为唱得好,而是因为图有个形似,神/韵全无。这曲愁苦调子,她偏生唱的眉飞色舞。
小月娥确实学戏不久,那些年因着金花班的缘由,京城里南方来的妓/女十分受欢迎,老鸨见她是江南人这才找人来教她,到时给客人小唱一曲应个景。如今还没出师,便被唤来伺候,不曾经过大场面,还羞怯的紧,唯恐怕被妈妈罚了,无措的站在原地,满脸通红,泫泣欲滴。
萧瑜点的人,旁人不敢多嘴,她也没为难,只笑道:“牡丹不及美人妆,又不是西宫秋怨,不懂相思,是件幸事。”
就这么为她解了围。
一片哄笑声中,众人也不放在心中,却少不得称一声“萧二少”怜香惜玉。
她悄悄退下,临出门时不忘回头悄悄打量那唤作“萧二少”的少年,俏脸微红,心中春水微澜。
那年她也十六岁,高挑纤瘦少年郎,一身白衣长衫,手里把玩着竹骨绢面折扇,短发拿头油梳到后面,露出光洁额头,俊秀眉目,嘴角戳着一抹似笑非笑,与一众公子哥吟诗作对,把酒寻欢。
楼子里谁不知道她是萧家二小姐女扮男装,可她相貌好,脾气好,出手阔绰,个个都愿意陪她虚鸾假凤的胡闹。
只有小月娥一个,初来乍到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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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年底,萧子显外出赴宴时,看上了个青楼女子。
以她身份,本不能进萧家,可萧子显素来是萧老太爷最宠爱的小儿子,这些年躺在床上抽大烟,委实没个正形,难得开口要人,老太爷就破天荒的允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小月娥被一顶花轿从偏门抬进了萧家。
当晚她坐在喜房里,却左等右等也没人来。
终于等到三更天,一个身影推门走进房中,也不上前,只靠在门边,人还未近,酒气冲天。小月娥抬头,光线半明半暗,刚想唤“老爷”,定睛一看,心头狂跳,原来却是那年春玉楼的倜傥少年。
“二小姐......”
她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初时不知,藏着心思,后来被楼里的姐妹笑话了,这才知道。
萧瑜一身酒气,白衬衫领口解了两颗,露出纤细清瘦的锁骨,白玉般雪肤上晕着片片桃花殷虹。
她微抬下颌,醉眼迷离的看了她半晌,漫不经心一笑,无端轻佻:
“我道是谁呢,刀山火海的也敢往萧家跳,原来是你。”
那时银钏刚死不久,她满心怨恨,而今见了小月娥,依稀明白了什么,故而更觉荒唐。
可她不能把气撒在这个女人身上。
爱慕虚荣也好,身不由己也罢,萧家这火坑,她终究是跳进来了,没人能救她。
于是颇有些意兴阑珊的转身离开:
“他今晚喝高了,不会再来,洗洗早些睡吧。”
.
小月娥刚刚嫁进来那段日子,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静。
花街柳巷是吃人的地方,风尘里打过滚的个个都是人精,短短半年,小月娥早就不是那个初来乍到,唯唯诺诺的小姑娘了。她嫁进萧府之前就成了春玉楼的红牌,她能将听过几次的戏曲学的形似,就能将窑子里所有姑娘该有的手段都学去。
许是因为她知情识趣善解人意,许是因为她能烧得一手好鸦片,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是个江南女子,萧子显对她颇为宠爱,很是消停了一段日子。
往常大概一两个月,从萧子显的房里就能抬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丫鬟,那段时间居然一个也没有,小月娥甚至很快有了身孕。
那年盛夏,萧瑜闲来无事提溜着廖季生送的八哥在花园里闲逛,转过假山石洞,便听见荷花池边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
整个萧府,满打满算,就那一人会唱这《牡丹亭》,走近一看,果然是小月娥。
她可以对春玉楼的小月娥心存怜意,但她对萧子显和他房里的人向来眼不见为净,没兴趣照面,刚想转身离开,却不想小月娥起身叫住了她。
“二小姐,那里日头晒着,不如来这边水榭阴凉处坐一坐?”
她怀了四个月的身孕,不见腰身,却圆润了不少,紫罗兰色绣花的袄裙,梳了个元宝髻,瞧着温婉娴静,好似个良家女子。
萧瑜迈步走了过去,在边上一张躺椅上坐下,姿态随意,不冷不淡唤了声:“月姨娘。”
“二小姐怎么这样生分,我算哪门子姨娘?你叫我月娥就好。”她抿嘴一笑。
这一笑可是漏了底,她天生一双勾魂眼儿媚,如今笑起来带着三分讨好,四分谄媚,实在俗气。
萧瑜皱了皱眉,不想理睬,谁知道手里那八哥突然模仿起人语:
“月娥!月娥!”
嘶哑的声音难听极了。
小月娥却又惊又喜,像个孩子一样不住问道:
“二小姐,它会说话?它会叫我名字?我只说一次它就听懂了?它还会说什么?”
萧瑜无奈:“不会别的了。”
她从没教过它别的,虽然知道八哥能学舌,但也一直当普通鸟养着,谁知道今天怎么突然开了口。
“也许,它是觉得与月娥是同病相怜吧......”小月娥看着笼子里扑棱着翅膀却飞不出去的八哥,轻轻说道。
萧瑜一时无言,转头看见八仙桌上盛了一碗冰镇酸梅汤,可是放得久了,连一丝凉气儿都没了,于是随口道:
“怎么不趁凉快喝了,孕妇不都爱喝酸的?”
小月娥轻轻一笑,垂眸慢条斯理道:
“二小姐,假如我今天喝了这碗酸梅汤,也许明天这八哥叫月娥的时候,就没人应了。”
萧瑜微愣,而后勾起一抹冷笑。
许久没有搭理宅子里的那群女人了,差点忘了她们的手段,这些年风平浪静了一阵,不过是看萧子显确实颓废,没有威胁,而她是个女孩子,终究是要姓霍的。如今来的新的姨娘,肚子里又怀了孩子,自然是不一样了。
小月娥低头温柔的抚摸着自己还不曾隆起的小腹,低声道:
“二小姐,其实做学舌的八哥也好,谁的替身也好,月娥从无怨言。我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进来萧府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我只想好好伺候老爷小姐,不想争什么,也不想抢什么。可我如今有了孩子,将为人母,我不能让他们害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我死不足惜,可这是老爷的骨肉啊!”
萧瑜轻笑了一声,她算是明白这女人平白无故的示好是为什么了,她在萧府无依无靠,连个娘家也没有,斗不过那些个心狠手辣的人精,病急乱投医到她这里来了。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愿意多一个庶出的弟妹?萧子显的骨肉与我何干?”
她直言父亲名讳,让小月娥一愣,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幽幽道:
“因为,二小姐......曾是月娥的恩客,还望您能念几分旧情。”
萧瑜差点被她这句话呛到,瞪了她一眼。
小月娥嫣然一笑,得逞一般,继而正容道:
“这宅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像这笼子里的八哥,将来终究要烂死在这里,我也一样。但二小姐,你不同,你会离开这里,你会展翅高飞,你会去到我想也想象不出的地方去。二小姐,你和我们全都不一样。”
不愧是春玉楼的红牌,善解人心到这种地步,她未必真的高瞻远瞩能看到萧瑜的未来,但她却真的知道萧瑜爱听什么。
“好,我让你安稳生下这个孩子,但有一点——”
萧瑜站起身子,抖了抖手中笼子,那八哥就不停的叫唤:
“月娥!月娥!”
“你以后别冲我这么笑,看着心烦。”
她受不了有人顶着这样一张神似沈月娘的面孔,做如此谄媚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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