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凤姑!在不在家?快开门——”
阿绣刚把晚饭端到桌子上,便听见门外有人把门板敲得叮当响,跑过去开门一看,原来是何老爷府上大太太身边的丫鬟阿珠。
“阿珠,你怎么来了?”
阿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凤姑在不在家?”
“在的。”
“大太太找凤姑来府上一趟,今晚老爷要招待贵客,出了点小岔子,现在赶着叫凤姑去救急呢!”
阿绣回头望向凤姑,凤姑不慌不忙放下碗筷,翻了个白眼,拉长调子说:
“还看我干什么?拿上东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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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老爷在镇上经营着一家缫丝厂,家境殷实,宅院气派,也是凤姑的老主顾。虽然赏钱给的多,可阿绣不喜欢到何府去做工,何老爷有四位太太,明争暗斗,争风吃醋,连梳发髻上也要争个长短,亏得凤姑巧舌如簧才能应对,每天都把四个太太伺候得不偏不倚。
到了何府,阿绣才知道,这回叫凤姑来,不是给太太梳头,而是给一个叫翠歌的女子。
翠歌是上个月何老爷从苏州带回来的名妓,唱得一手好评弹,今晚何老爷宴请贵客,让翠歌作陪,谁知翠歌梳洗打扮好正要赴宴,却被三太太的丫鬟阿莲不小心泼了一头水,一头小卷发惨淡的贴在头皮上。
她大吵大闹,不依不饶的要叫三太太给个说法,说她的头发是上海给明星做头的洋人师傅烫的,今天要是不能梳好,她宁可一头撞死了,也不去前厅。
大太太被她闹得没办法,这才找凤姑来救场。
凤姑人精一样,一看就明白来龙去脉了。
何老爷带翠歌回来,本就是打算纳为五姨太的,而翠歌又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自然成为四位太太的眼中钉。今天这头,梳得好了,得罪四位太太,梳得不好了,得罪未来五姨太,真是为难。
屋子里翠歌一身宝石蓝绸缎的旗袍,坐在桌边,顶着一头惨淡的小卷,嫌弃的打量凤姑。其他四位太太各坐一边,或事不关己,或幸灾乐祸看好戏。
大太太发话:“凤姑,你实话实说,能不能梳这样的头?”
翠歌冷笑一声:“小地方乡巴佬也见过世面?”
凤姑不卑不亢道:“回太太话,这样的卷发确实稀奇,可也不是不能梳,太太知道我凤姑空凭一双手也能梳出卷发来,可是真不巧,我刚刚做饭划伤了手,怕是会弄脏了翠歌姑娘的头发。”
说完她伸出手了,果然见那双白胖灵巧的手上横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阿绣站在旁边吓了一跳,刚刚还好好的,晚上做饭时凤姑明明一手没伸。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发现凤姑今早插在发髻上的那只银钗不见了。
大太太隐去了一丝笑意,佯怒道:“你早不伤晚不伤,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伤?现在怎么好,老爷的贵客马上就到了,没了翠歌,这宴席还怎么开场?”
翠歌扬手就把茶杯摔在了地上,气道:“不用演戏了,我看你们就是合伙来欺负我,我去告诉老爷!”
“翠歌姑娘别急!”凤姑缓缓道:“我是不能动手,可是阿绣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的本事她都会,她梳我在一边看着也是一样的。”
阿绣骤然被点了名,猛地抬头,发现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不由得退后一步,无助的看向凤姑:
“凤姑,我......”
大太太不像其他姨太,到底知道今晚宴席事关重大,虽然心里不痛快,但终究是退了一步,顺着凤姑的台阶下来,吩咐道:“既然这样,那就阿绣你来梳吧。”
凤姑把阿绣拉到身边悄声道:“傻姑娘,现在只有你来梳才能解这个局,平了大太太和翠歌的怒气,你是不是想我手上那道伤白受?别怕,我看着你,就像我平常教你那样。阿绣,你总是要出师的,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你一个人走的路还长着呢。”
阿绣抬头,看见凤姑脸上的凝重表情,有些害怕,也有些不解,有些念头一闪而过,她只觉得有些事情在这一刻开始变得不一样,她就要失去什么,离开什么,可她却什么也抓不住。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阿绣,凤姑说的对,你总是要出师的!
“好,我梳。”
凤姑驳了翠歌面子,给了大太太面子,又给自己留了后路。阿绣来梳头,既救了急,也暗示着翠歌即便进了门,也终究比大太太低一等,一场风波就这么被轻易化解了。
这里面的弯弯道道,阿绣看不懂,她只是尽全力克制住发抖的手,回想平日里凤姑做的每一步,梳子沾刨花水疏通,左右固定头发,双手沾水,就这么一点,一点,推出波浪卷发,然后收拢,压花。
一头城里最摩登的手推波浪纹就成型了。
阿绣退开一步,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翠歌对着镜子左右照照,倒也没为难她,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声:“还行吧。”
往常阿绣都一声不吭跟着凤姑,今日大太太才正眼看了一下这个小姑娘,问凤姑:
“你这外甥女儿多大了?”
凤姑回:“十四。”
“可许了人家?”
“还没有。”
大太太点了点头:“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
随后大太太赏了二人用晚饭,后厨偏厅里,凤姑有些心不在焉,阿绣几次想和她说什么,她都没有理会。
终于,凤姑放下碗筷,“阿绣,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你一会儿吃完就一个人回家吧,晚上拴上门。”
阿绣问:“你不回去了?”
“小孩子别乱问!”
“可是......”
凤姑也不再理她,急匆匆就走了。
阿珠凑过来碰了碰发呆的阿绣:“想什么呢?快吃吧,这道糖醋鱼可好吃了,平常我看大太太吃,馋死了。”
阿绣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把盘子推过去:“一起吃啊,我自己也吃不下。”
“真的吗?阿绣你真好!”
阿珠挨着她坐下,两个小姐妹亲亲密密的坐在一起,一边吃一边小声说话。
“阿绣你真厉害,什么时候我也能梳这么漂亮的头发就好了。”
阿绣脸红了红,“没有,阿珠你别取笑我了。”
“哪里是取笑,你的手艺要是出去做工,很快就能攒够嫁妆了呢!老实说,阿绣你有没有心上人啊?”
阿绣眼前不期然闪过一个身影,等自己意识到想什么的时候,脸已经涨得通红,她几乎把头都埋在饭碗里,含糊道:“阿珠,你,你又没正经......”
阿珠习惯了她的脸皮薄,也没指望她回答什么,顾自道:“我跟你说,我可是要嫁个有钱的男人,最好能让我不用在何府做工了,我也要找小丫鬟伺候我,到时候就让阿绣来给我梳头发!”
小姐妹谈起这些,总是要笑着闹作一团,连饭也忘了吃。
“对了,阿绣,你知道老爷今晚宴请的是什么人吗?”
阿绣摇头。
阿珠神神秘秘道:“我听说啊,老爷的贵客,是一个从上海来的富家少爷,好像姓霍还是什么的,特别特别的有钱!”
“有多有钱?”
“有钱到...有一百个老爷那么大的缫丝厂,有一百个翠歌那么漂亮的姨太太,有这间宅子一百个那么大的房子!”
阿绣推了推她:“阿珠净瞎说。”
“真的真的,你不信,我们偷偷去看看!”
“唉!”阿绣拉住阿珠,犹豫道:“不要了,要是被老爷太太知道了,肯定要责罚的。”
“不打紧,我妹妹在前面伺候着,我们偷偷看一眼,看一眼就走,我还从来没见过从上海来的少爷长什么样呢!”
阿绣拗不过她,自己心里也起了小小的好奇,于是跟着阿珠轻手轻脚的偷偷跑到了前厅。
觥筹交错,笙歌燕舞,两个小丫头藏在锦绣屏风后面,小心翼翼的偷看。
只见贵宾席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白色西服,英俊挺拔,向来眼高于顶的何老爷,对他毕恭毕敬,奉承不迭。
灯火摇曳间,阿绣看清了他的脸。
一瞬间,她的心跳得快要从胸口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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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锦宁啜饮着杯中的茉莉香片,听着耳边何老爷聒噪的夸夸其谈,颇有些意兴阑珊。
在笙溪镇上留了这几日,仔仔细细考察过了厂子,何老爷亲自带人加着小心陪前陪后,明早他便要动身回去了。
贫穷骤富的乡土豪绅,肚子里毫无墨水却偏要附庸风雅,若不是因为他府上二姨太和霍成宏的九姨太是远亲表姐妹,他也不会此时耐着性子敷衍。
交际应酬必不可少,但他向来不喜,要是在北京或上海,旁人见他这淡淡神色,早就识趣闭嘴,谁还像何老爷一样看不出半点眉眼高低。
偏生耳边还响着恼人的评弹,琵琶声铮铮入耳,吴侬细语一句也听不懂。幸亏汤普森日前已动身返沪,不然他那位不解风情的朋友,可能会直接睡倒在这里,来补晕船没睡好的眠。
曲声终停,霍锦宁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道:“好曲。”
何老爷哈哈大笑:“翠歌,来见过霍少爷!”
翠歌放下琵琶,拨开珠帘,摇曳生姿走到霍锦宁面前,媚眼如丝,盈盈下拜:
“翠歌见过霍少爷!”
霍锦宁但笑不语。
何老爷仍是孜孜不倦道:“霍少爷,这翠歌可是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歌妓,霍少爷既然有意,不如叫她今夜去陪你——”
霍锦宁低头端起茶杯,唇边带笑,可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终于褪去。
按理说今晚这戏做到这份上,正应该顺理成章收了这女子,消除他们最后戒心,可惜他偏生不想如他这个意。
霍成宣有勇有谋,一辈子唯一纰漏就是个“色”字,霍家光有名分的姨娘就有一十七个,更不要提外面的莺莺燕燕,和府里沾过却没有名分的丫鬟。从小这些男欢女爱,他看都够了,自己没有半分兴趣。
少时与萧瑜廖季生出入八大胡同,从来都是依仗着未婚妻在场,理所当然推拒,而今分隔两地,还真有些遗憾。
这些年来,他们不知做了彼此多少的挡箭牌。
然而此刻却是懒得周旋,半点也不屑敷衍。
抬头刚要开口,忽而发现右手边屏风后露出半个小小的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的望着他。
见他发现,小脑袋噌的一下收了回去,如受惊的小动物一样,逃得无影无踪。
而何老爷还在滔滔不绝的夸耀翠歌的温柔伶俐,浑然不觉。
霍锦宁一顿,放下茶杯,只似笑非笑的撂下一句:
“何老板有心了,只是我未婚妻是个烈性子,我要是在外面拈花惹草,她恐怕会一枪崩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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