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万国博览会结束以后,谢玄康夫妇拒绝了美国建筑研究机构的高薪聘请,毅然回国,来到北平清华大学母校任教,并创办了建筑学系,研究教授中国古典建筑学。
经历美国尽一年的朝夕相处,阿绣和谢玄康夫妇结下了深厚情谊,这几年她孤身在北平求学,也与夫妇二人经常走动。
夫妇二人的住处在清华园内的一处小四合院,安静舒适,谢玄康性格稍显内敛,而王渝就要热情开朗许多。夫妻两个博学好客,吸引了不少精英学者慕名来访,每个周末这里都要举行热闹的“文化沙龙”,他们的朋友遍布学术界各个领域,政治经济物理文学,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阿绣常来这里做客帮忙,也认识了不少前辈名士,眼界大开。
霍锦宁和阿绣来到谢家时,谢玄康还未回来。
王渝无奈道:“刚刚打过电话,正在往回走,我就知道他一准是忙得忘记了我嘱咐他今晚早些回来的事。”
阿绣笑道:“谢大哥不是刚从蓟县考察回来?难道不好好休整一番,又在忙什么?”
“故宫文渊阁的樑柱下沉,故宫博物院希望营造学会制定一个计划,进行修复工作,这一段时间他都在忙这件事。”
营造学会是数年前由詹子民先生成立,从事古代建筑研究的学会,谢玄康与王渝都是其中成员。
学会的办公点在天/安门内的旧朝房,谢玄康夫妇的居所在清华园里,坐黄包车回家也要一个多钟头,谢玄康是骑自行车回来的,夏日炎炎,满头大汗。
四人许久未聚齐,王渝和阿绣下厨共同做了一桌子拿手好菜。众人边吃边聊,欢笑连连。
从来不喝酒的谢玄康罕见了拿出了家中一瓶珍藏的白兰地,给自己和霍锦宁都满上了一杯。
“锦宁,这一杯我要敬你,感谢你对营造学会的鼎力支持。”
营造学会没有政府拨款,一切全靠参与的学者专家自费与社会募捐支持,条件极其艰苦。而国内的传统建筑遍布神州,若谈走访考察,修复保护,所需要的经费是一个天文数字。这几年来霍锦宁一直对营造学会提供资金帮助,解决了不少燃眉之急。
谢玄康不禁想起昔日在京城小酒馆里,他们几人的谈话,感叹霍锦宁果然一直都是最清醒的那个。
“过去你有些所作所为我是不赞同的,总觉得急功近利,如今看来,锦宁,你是对的。”
霍锦宁笑了笑:“我是商人,自然只能走为商之路,谢大哥,你也为国殚精竭力,为建筑事业奔波辛劳,我们不过殊途同归。”
“当初我们许下的豪情壮志,言犹在耳,可世事无常,如今转眼山河就又起了烽烟。”
谢玄康回国之初,曾受东北大学校长的极力邀请,原本考虑过北上教书。即便最终放弃,也一直都把考察沈阳故宫放在计划之内。可此时此刻,想起如今被日军侵占的东大校园,想起流浪关内失学学生,想起毁于一旦的东大图书馆,谢玄康放下酒杯,幽幽一叹:
“战争,总是突如其来,没有和平,一切学术与商贸都是空中楼阁。”
一桌四人,片刻沉默。
王渝不禁问霍锦宁:“锦宁,我叔父可从东北回来了?”
“已平安回到南京。”霍锦宁颔首:“但调查报告书还没有完成。”
他顿了顿,在桌下轻轻的握住了阿绣紧攥成拳的手,继续道:
“目前看来,情形不容乐观。”
柳条湖事变后,日本侵占了整个东北地区,并在今年初扶持前朝逊帝在长春成立了傀儡政权——满洲帝国。国联行政院成立调查团,赴中国东北调查日本发动侵略缘由以及满洲问题,王维国等几位外交官任国联调查团中方代表,随团前往东北。
但操控调查团的是西方列强,背后利益错综复杂。经过重重教训后,中国已经不再对英美大国抱有幻想,从国际手段解决日本侵略问题,希望微乎其微。
连中央政府都忙于内战,尚且对日采取不抵抗政策,又如何能寄希望于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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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谢家告辞以后,霍锦宁和阿绣在清华园内散步,不知不觉来到荷塘月色亭。
夜色深深,月光洒落一池清辉,正值盛夏,满塘荷花莲叶,无穷无尽。
两人坐在池边,轻声聊着天。
其实自九一八以后,整个华北都笼罩在日军阴影中,北平的氛围,学校的氛围,委实不太愉快。但阿绣尽可能拣一些有趣的人和事来讲,比如食堂里新开张的奶油西点铺子,比如每天早晨响应强身报国的号召去圆明园跑步,比如去旁听其他学院的课程被老师识破委婉的请了出去...
不过都是些细枝末节的琐碎,可他听得不厌其烦。
其实两个人能这样静静相拥坐在一起,已经很好了。
她想起什么,不禁抿嘴笑了起来:“昨天啊,我听她们说了一句顺口溜,说是近来北平城里女学生的择偶标准。”
“什么?”
“北大老,师大穷,清华燕京可通融。”
霍锦宁想了想,“当初家中请西席就曾在京师大学堂执教,看来我也算半个北大生。”
阿绣哭笑不得,这人正当风华茂年,她还怕他嫌自己是小丫头片子,他却嫌自己老?
仲夏夜悠长,两个人坐在池塘边的亭子里,被檐下一盏昏暗的电灯勉强照亮着。阿绣细皮嫩肉的身上,一不小心就被蚊虫咬了几个红包,痒痒的,她忍不住伸手去抓,被霍锦宁阻止了。
“抓破了会更痒,回去擦点药吧。”
他碰了碰她手臂上红肿的地方,有些责怪自己的疏忽,“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阿绣顿了顿,小声道:“可不可以,陪我再坐一会儿?”
不只是因为聚少离多,相思苦短,还是因为他若在身边,她能多一份支撑的力量。
霍锦宁伸臂揽住她纤弱的肩膀,低声道:
“有些事情,与你无关,不必放在心上。”
自从谢家出来,阿绣便一直郁郁寡欢,霍锦宁知道她心中所想,方才他提起国联调查团时,她脸色微变,他就知道了。
“我晓得。”
阿绣缓缓点头,轻声道,“可忍不住不在意。”
所谓满洲国云云,不过是一场闹剧。
那一日消息传来,北平学生群情激奋,冲上街头游行示威,她被同学拉着,走在游行的队伍里,耳边听着“反满抗日”的口号,想起早上在报纸上看到的登基仪式照片,只觉得荒诞至极。
在共和国里,做着复辟前朝帝制的旧梦,已经足够荒诞,更何况是里通外敌,甘心当日本人的傀儡?
而此时此刻在所谓新京上演这场闹剧的人,无一不是她的同宗族亲。
她的身世从来就不曾给她带来一丝骄傲荣耀,而今更是雪上加霜。
霍锦宁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双眼看向自己,缓缓道:
“记住,你是阿绣,只是方阿绣。”
这是她自己坚信了无数遍的话。
她是阿绣,是从小在笙溪镇长大的梳头娘姨,是说吴侬软语的江南姑娘,是北平大学里的进步学生,什么大清朝云云,满洲国云云都与她没有关系
她眨眨眼,心里涌上的别扭和难堪被这句话慢慢抚平了。
“可我还是有点难过,就一点点。”
她把头缓缓靠在他的肩上。
就今晚,就现在,让她最后为身体里流动的血脉而纠结一刻,今晚过后,她会彻彻底底的忘记。
或许她是不孝不义的女儿,是忘祖背宗的叛徒,可她自己的人生只想自己来做选择。
也许身在远方的九哥感触与她是相同的吧。
真好,她并不是孤单的,即使他们不能见面,她仍然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同命运铺陈的既定道路而抗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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