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懋表现出与世无争的态度。
倒不是说张懋不想争,而是他头脑很清醒,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足够的实力跟文官集团叫板。
眼前的事情跟他无关,现在张懋一门心思让孙子张仑早些进入五军都督府,顺利接他的班,如此就算他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至于让张家失去现有的地位。
张懋这些年跟谢迁走动频繁,目的就是关键时刻文官集团支持自己,帮扶张仑一把。
而谢迁要想的事情就太多太杂了,由于性格使然,无论别人怎么劝他,他都固执己见,很难转过弯来。
回到文渊阁时,谢迁仍旧心不在焉,整个人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
内阁几名同僚看了,都觉得很怪异,这跟平时那个老谋深算、做事果决的首辅大臣差别太大了。
“谢阁老!?”
谢迁拿着份奏疏半天没动静,这时旁边传来个声音,吓了他一跳。下意识地抬起头,便见到杨廷和正好奇地打量他,谢迁迅速反应过来,微笑着将手头的奏疏放下,问道:“介夫有事吗?”
杨廷和道:“这是江西赈济战乱灾民的钱粮调拨上奏……新到任的江西布政使以及下边一群官员对此非常重视,之前已请示过南京户部衙门,南京户部那边定不下来,这不又送到京城来了么?”
谢迁把杨廷和递来的奏本仔细看过,确实是江西布政使请求朝廷调拨钱粮的上奏。
去年江西地方不但经历兵灾,局部地区还遭遇洪水侵袭,百姓流离失所,宁王举兵造反期间有大批灾民无处谋生,这也是宁王领兵在外粮草始终补给不上的重要原因。
去年江西许多州府秋粮播种存在极大问题,今年夏收很难保证收成,所以布政使司衙门趁着春荒时赶紧跟朝廷请示调拨钱粮。
这也跟朱厚照之前在南昌时所下赈灾安民的上谕有关。
既然皇帝已同意调拨钱粮赈灾,同时免去地方税赋,地方官府不敢怠政,只能尽早向朝廷请示,免得夜长梦多。
谢迁问道:“现在江南府库还有存粮吗?”
杨廷和摇头:“江南本是鱼米之乡,可是陛下领军平叛,带走大量军粮,导致江南府库几乎被掏空,要说还有存余的恐怕只有闽粤和湖广……但闽粤地区存粮因沈之厚建造新城调拨不少,湖广也因支援南京导致府库空虚……”
谢迁有些无精打采,按他本意并不想处理这些烦心事,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赶紧先问问户部那边,哪里还有能调拨粮食,安抚灾民要紧……若赈济不力,只怕出现复叛的现象。民生疾苦一刻都不能疏忽。”
杨廷和道:“陛下迟迟不归,很多事要落实下去并不容易……要不催促陛下及早回来?”
谢迁一愣,盯着杨廷和道:“介夫,眼下是什么情况你应该很了解才是……陛下那边轻易能劝得动吗?”
“不试试又怎知不行?”杨廷和坚持地道。
谢迁闻言不由皱眉,心想:“杨介夫怎如此固执?难道我尸位素餐,不想劝谏陛下?但小皇帝根本就是个胡作非为的主,劝多了只会增加他的反感,于事无补,反倒不劝说有可能早些回来……”
谢迁心平气和地道:“介夫想劝的话,老夫不阻止,你可以找人联名写奏疏,看看陛下是否会听从,这件事老夫便不掺和了。”
杨廷和本想说什么,但见谢迁态度坚决,只好选择妥协,行礼道:“在下明白了。”说完便退下,径直往内屋去了。
谢迁看着杨廷和的背影,眉头紧蹙,心中满是疑虑,但此时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随着脑子转动,很快思想又开起了小差。
……
……
京城局势稳定。
作为三朝元老,谢迁能力还是有的,在他的统辖下朝中事务就算有拖延和滞缓的现象,施行起来还算顺利,就算中原和江南之地刚遭遇兵灾,朝廷内部依然一片安稳,全国大多数地方的百姓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对于谢阁老执政,朝中上下基本持肯定态度。
但对于谢迁擅作主张,很多人颇有微辞,就比如征调沈溪回京。但因谢迁地位崇高,朝中弘治朝时的顶级文臣只剩下他一个,即便他恣意妄为别人也无可奈何。
随着消息传来,沈溪即将回京,一些人开始暗中筹划。
谁都知道沈溪在朝中地位如何,如今皇帝最信任的就是沈溪,一旦回京绝对会对朝廷格局产生重大影响。官员们心里都在盘算,自己应该偏向哪边。
跟以前不同,沈溪在完成江南战事后,等于是把整个大明军队系统从北到南给整肃一番,从京师到地方,很多官员都曾在他麾下当差,再想把沈溪当成初出茅庐的后进官员看待,已不现实。
一群老家伙不得不把沈溪当成朝中元老大臣对待,毕竟弘治朝时正牌部堂如今只剩下谢迁和沈溪二人。
连先帝都看重之人,现在又经几年历练,谁敢小觑?
京城内向沈溪写信拉关系表忠诚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所有书函都以密信的方式送到江南,交到沈溪手上。
此时沈溪已无需带兵平乱,无需担心别人攻讦文臣武将相互勾留图谋不轨,官员们通常都是以日常问询的方式写信,看上去平常,但一家、两家或许不觉得怎样,多了就让人头疼了,因为来信千篇一律,毫无营养可言。
“年前便已有几十人来信,现在给我写信的多达上百人,我跟他们很熟吗?这都是什么人啊,连南北直隶、山东、河南、湖广、浙江、闽粤等地方官员都以我的门生自居,我好像只是主持一次乡试罢了,会试都没主持过,谁可以称得上我的门生?”
沈溪看着面前厚厚一摞书信,一个头两个大。
不在于沈溪是否想跟这些人建立关系,而是他觉得这些人动机不纯,看起来是在跟他商议朝事,但其实许多事情与他全无关系,写信来更像是向他汇报工作,而这些事情本来只应该对皇帝呈奏。
云柳道:“大人毕竟是吏部尚书,掌管天下官员的官帽子,无论是谁,都想跟大人打好关系吧?”
沈溪摇头道:“看来你还是不懂其中诀窍……其实这么多人写信足以说明谢老头不得人心,在朝中时日无多,中枢和地方官员都在想未来掌管朝政的人会是谁……他们没想过内阁那几位,因为不管是梁储还是杨廷和,都跟陛下关系不睦,很难得到信任……现在他们想的都是怎么跟我建立起联系,方便以后跟我沟通。”
云柳忽然想起什么,脱口道:“好像朝中有传言……大人即将入阁。”
“全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情,这怎么可能?”沈溪没好气地道,“我现在仍旧是两部尚书,若入阁的话,大明岂不是乱套了?不过……唉!”
说到最后,沈溪忽然意识到朱厚照不按常理出牌,真要做出类似的决定他还真没辙。
云柳道:“那大人,这些信函是否要逐一回复?”
沈溪随意翻看几封,摇头道:“陛下召我回京城之事传开后,这么多人同时来信,能有几个真正有重要的事情?就算确实重要,也要等我回京城后再说……我先把书信全部看过,看看中间是否有值得回复的,不然就先放在一边。”
云柳提醒道:“若大人想将来不至于被人杯葛,其实可以多回书信,毕竟其中有很多是朝中要员,以大人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就算真的接纳一些人为门生也无妨。”
沈溪道:“你以为我需要在朝中建立起自己的派系?若真要那样,从一开始我就可以归从谢阁老,做他的门生,如此便可名正言顺接他的班,别人不都得听我的?但这样做有何益?有些人就是想在皇帝之下再给自己找个靠山……”
云柳缄口不言。
沈溪再道:“相信谢阁老知道陛下要召我回京城的消息后,对之前上奏之事开始后悔……我这边也改主意了,暂时不准备留你在新城,而是让你回京城一趟,带几封书信,还有我的口信,那些不方便以书信告之的话,由你转达。”
“大人让卑职去见谢阁老?”云柳惊讶地问道。
沈溪点头:“你见过谢阁老几次,你去做这事我放心,谢阁老也能听得进去。换别人真没这本事,让熙儿留下来替我做事便可,该是她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
……
沈溪暂时不需着急着回京城。
他有足够的时间善后,甚至可以直接向皇帝奏请留在新城。
一切都要看接下来朝局变化。
沈溪除了要把城内工厂企业安顿好,还要把商业体系建立起来。
年前新城便开始建立各种商业组织,年后更是官府牵头成立江南总商会,让各地商会在新城派驻人手。
总商会刚刚成立,商人们得知沈溪即将被皇帝征调回京师,想方设法设宴,邀请沈溪出席,一来是希望能巴结到这位朝中大员,再者是希望沈溪临走前把城内规矩定下,以法律的形式保证他们的切身利益。
二月初四,城中各商会代表齐聚一堂,设宴款待沈溪,而这天一早沈溪便派人去打过招呼,说是当晚他会出席。
安排这次宴请的人是马九,助手为马昂。
马九和马昂当天上午到了总商会所在商馆,逐一查看今日赴宴商人的来历,做好安保工作。
宴席当天中午便开始,到下午还要再准备几桌,只有财力雄厚的大商贾才有资格出席最后的宴会,顺利见到沈溪。
日落时分,商馆门口突然热闹起来,沈溪的轿子停下,各商会代表纷纷出迎,被马九带来的侍卫给拦到一边。
这个时代商人的社会地位很低,走到哪里都习惯夹着尾巴做人……而沈溪的地位非比寻常,他们不敢有丝毫情绪。
沈溪刚下轿,商馆门口黑压压一片商人全都跪倒,沈溪则在一身男装的熙儿等侍卫护送下往门口行去,马九作为主持此番宴席之人迎了过来。
“起来说话吧……这里不需拘泥礼数,今日我只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前来。”
沈溪没有乘坐官轿,也没有穿官服,一身便装轻松自在,对他而言眼前不过是个官商见面的宴会,更像是一次招商引资会,他对这时代商贾的道德水平和社会责任感没有任何期待,也就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刚从杭州采买货物归来的大商贾韩乙抢先起身走到马九身后,向沈溪拱手作揖,沈溪见状摆了摆手。
韩乙回头招呼:“诸位起身,随大人入内便是。”
沈溪没有过多跟这帮人打招呼,作为顶级文官,他有足够的底气面对一切。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喜欢摆架子,而是这群商人都很市侩,平日欺善怕恶,对于强者反倒更加尊重和信服。
……
……
虽尚未入夜,商馆内部已是张灯结彩。
沈溪抵达前,总商会便让安排隆重的迎接仪式,在沈溪进入商馆正院后,宴席马上开始,仆人陆续上菜,丫鬟们在席间来回走动,院子有各种节目助兴。
新城一切都好,但在娱乐方面却显得很寒碜,倒不是说什么都没有,而是暂时没有丰富起来。
这也跟城内没有设教坊司,还限制人口买卖有关。
但今日与会这些商贾,身家不菲,走到哪儿都带着歌姬舞姬,有的还有整个戏班子。以韩乙为例,有钱后他没法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便在资助家族子弟读书求取功名的同时,大规模囤积土地和屋舍,此外便是花天酒地,享受豪奢人生。
在这江南富庶之地,此种情况比比皆是。
韩乙作为地方商会代表,陪同沈溪、马九和马昂一起进入商馆正堂,里面摆着一张圆桌,可以同时坐下十二人,内堂还有两个大圆桌,如此就算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十六人能出席这次宴会。
马九道:“大人,今日正院这边已设过酒宴,城里几百个商人已招待过了。现在是特地为大人预备的宴席,只有各地商会会长和对新城修造有贡献之人才有资格入内,人员也是由商会内部遴选。”
沈溪看了韩乙一眼,点头道:“看来准备得还挺充分。”
韩乙走到沈溪身边,赔笑道:“能为大人做事,是我等草民的荣幸……请大人入座。”
沈溪环视现场一眼,部分地位低微的商人甚至不能从商馆正堂大门进来,得走侧门到帘子后入席,至于韩乙旁边的人他全都不认识,一个个长的很富态,看来日子过得不错。
沈溪没多言,直接在当前席桌正中坐下。
就算沈溪入座,韩乙等人依然不敢动弹,都在等候他的指示。
沈溪对韩乙道:“韩当家,把与宴之人给我介绍一下吧。”
“是,大人。”韩乙赶紧招呼一下,随即那些商人自觉排好队,挨个过来,由韩乙代为引荐。
有韩乙不熟悉的,则自己跟沈溪打声招呼,因沈溪坐在那里,每个过来相见之人更像是见父母官,有人甚至直接下跪,就算不下跪的也是躬身行礼,非常恭谨。
引介结束,沈溪让众人入席,按照之前预设的位子坐下,一个个神色间都有些不太自然。
沈溪两边坐着的除了韩乙外还有南京商会会长林文言,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富态男子,以沈溪所知,林文言其实是魏国公徐俌的人,生意做得很大,论地位要比韩乙高许多,但因只是魏国公府推到台前的傀儡,只能尽量保持低调。
这次林文言是特地来新城参加这次总商会成立及商馆落成仪式,至于其是否带了徐俌的指示而来,沈溪并不清楚。
“沈大人,此番福州商会会长……宋当家并未前来,想来是公务繁忙,不然的话他应该作为主陪才是,今日草民便替宋当家敬大人的酒。”韩乙恭谨地道。
韩乙也知道沈溪是汀州商会少当家出身,很清楚宋小城在为谁做事,这在江南民间不是什么秘密。
韩乙说话后,拿起酒杯站起身,三桌商贾也都起身,准备一起敬沈溪的酒。
沈溪稳坐钓鱼台,没有动面前的酒杯,笑着问道:“本官几时说是要来喝酒的?”
韩乙一听便知道自己有哪里做事不合沈溪心意,赶紧把酒杯放下,旁人也都照葫芦画瓢,没人敢落坐。
沈溪依然没起身,道:“我什么出身,你们都清楚,在我眼里从来都不会轻视经商者,大明正是因为有了你们,各地物产才能做到互通有无,百姓生活才能富足,你们可谓居功至伟。”
沈溪不起身,那是他的自由,没人会觉得沈溪看不起自己。
其实能见到沈溪,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的荣幸,以前就算韩乙曾拜见沈溪,那也是付出极大的代价才有机会,而现在他们中大多数人不过是在新城建设中捐了不多的钱粮而已,如此就能跟朝中顶级高官一同饮宴,以后走出去也有面子,腰杆能够挺直。
说白了不是沈溪瞧不起他们,是他们自己瞧不起自己。
沈溪再道:“不过这世道就是如此,经商者素来不为朝廷重视,朝廷一向认为百姓应该务农强国,而非以商贾转运货物,低买高卖,谋取暴利,过去几年时间里,我曾履任不少地方,推行农商改革。”
韩乙道:“这个草民等人都很清楚,若非大人您,江南各处盐铁茶买卖都被官府垄断,百姓深受其害……”
沈溪一抬手,打断韩乙的话:“我所做一切,不是要损害谁的利益,相反,是想从中谋取利益。在你们面前,我不需藏着掖着,相信你们也跟我一样,做买卖前都会斟酌,每次出手到底是盈是亏。”
沈溪的话让在场之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为何沈溪要做如此开场白。
虽然沈溪的年岁比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要小,但身上自带的气场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此时他们没多少精力思考沈溪话语中蕴含的东西。
能见到沈溪这样的高官,他们早就紧张至极,更像是专门来听训示的,很难有自己的主见。
韩乙道:“大人有何示下,只管对我等草民宣布便可。”
沈溪道:“我让诸位来,其实就是跟你们说及商税的问题……本来朝廷制定的商税偏低,而你们运货走到哪里,都是以地方税为主……本官不想搞例外,以后这新城税赋,定为十抽一。”
“啊?”
这下在场的人终于明白过来。
大明商税很低,基本都是三十抽一,只是路引和地方税赋很高,层层盘剥下以至于经商者苦不堪言。
若新城只是十抽一的商税,看起来比朝廷制定的税赋高,但其实算起来要比其它地方层层加码轻很多。
沈溪道:“作为回报,我会给你们提供足够的支持,在这里你们的财产和货物将会得到充分保障,甚至你们的货物在缴纳足够的税后直接卖给西洋人,具体措施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宣布……长久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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