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9章 一夫

小说: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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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鲁一向是秦朝国策波及最慢的地方,因为这距离关中辽远,往往延后半年到一年不等。

    可今年却不一样,秦始皇三十一年八九月间,秦始皇巡狩至齐鲁,封禅泰山,这段时间内,一直觉得天高皇帝远的齐鲁士人,真切感受到了天子喜怒无常给自己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

    秦始皇封禅泰山,结果却与儒生们闹得很僵,群儒皆被撇在山下,不得参与封禅,最后不欢而散,回到家后,不少人心怀怨愤,便借着《诗》《》开始讽刺朝廷,胆子大的,甚至直接说秦始皇封禅遇雨,定是老天的愤怒,意味着秦始皇不是真正的天子!

    谣言一时爽,全家上法场,没过几天,舆论传到皇帝耳中,这可不是一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主,他令廷尉严查,半个月内,在临淄、济北、薛郡抓了数十名诽谤朝廷的儒生入狱,因散播谣言被牵连的还有数百黔首。

    同时,各县秦吏宣布,今后“以古非今”乃是大罪,禁止借用历史故事隐喻讽刺朝廷,也不准讨论《诗》《》,一时间,齐鲁戒严,酒肆街巷都有秦吏看着,随时缉拿聚众议论者,士人在街上见了面,也只敢道路以目,用眼神做交流。

    这还不算,九月底时,世界上第一个印刷工坊在临淄行宫开张,首先开印的,便是名为《挟律》的新法令,不再需要刀笔吏一句句抄录,而是一次性印上千百张黄纸,驿站专员快马加鞭,传递到各郡,而地方邮人则将其塞进背篓,一个县一个乡地去传递。

    很快,这份法令贴遍了齐鲁郡县,甚至发到了薛郡鲁县,孔子家宅门前……

    儒冠儒服的孔子七世孙孔鲋,正捧着这份薄薄的法令,却感觉它重若千斤,双手微微颤抖!

    上门的秦吏带着兵卒站在院子里,扫视着不怎么阔绰的孔家宅邸,笑道:

    “孔先生,陛下这诏上说的分明:非博士官所职,凡天下有藏《诗》、《》、《春秋》及百家语者,均上交守尉,送至咸阳,陛下东巡,见关东文风之盛,颇为赞赏,于是决定重修《国史》,上涉五帝三代,下至春秋六国。而百家杂将汇编成典,录入文献大成,使之永存。”

    “整个鲁县,整个薛郡都知道,孔氏乃孔子之后,世传诗,以此为家学,你家的钱财虽不是郡中最多,藏却是最众,既然陛下要郡县地方献,还请先生交出来罢!”

    孔鲋才在泰山封禅受了一肚子的气,回来后虽然得了徒弟叔孙通告诫,没有非议此事。但他对秦始皇,对秦朝已是彻底失望,眼下听闻官府在抓人和防民之口后,竟一反常态,要收天下之去编篡,顿生警惕。

    “恐怕修是假,焚是真吧,类似的事,卫鞅又不是没做过!”

    泰山下,孔鲋已看清楚了朝廷对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真面目,同样的当,他不会再上第二次!

    于是,孔鲋将诏令归还官吏,不卑不亢地说道:“世人皆知,借需得主人允许,否则就不是借,而是抢,陛下要借我家之,不需要征得吾等同意么?还有,借了之后,何时能还?”

    “还?”

    秦吏闻言,顿时乐得大笑起来:“孔先生啊孔先生,你是读多,将头读傻了吧,我虽是小吏,却也知道有句话,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全天下都是陛下的私产,吾等皆为陛下臣妾,他在诏上说要征,谁敢不予,便是犯法!”

    小吏不再客气,板起脸道:“《挟律》上写得分明,令下十日,交予县上,二十日,至郡上,三十日仍不交者,将处以髡发黥面、筑长城四年之苦役!孔先生,我敬你是鲁县名士,贤人之后,还望三十日内,速速将交出来,勿要让我难堪!”

    言下之意,到时候不交,他便要来抢了!

    “什么要上交?”孔鲋的儿子问道。

    秦吏道:“除了医药、卜筮、农圃种树之,其他统统都要交付!”

    孔鲋的儿子摇头:“我家所有,皆是礼乐诗,春秋易经,无这些农圃小人之!”

    “那就统统交出来,一本都不许私留!”

    就在双方僵持住时,孔鲋的徒弟叔孙通闻询赶来,一通劝诫,才让小吏暂归。

    “上吏,孔宅多,一时收拾不清,还望宽待几日,二十天之内,一定交付郡府!”

    “还是这位博士明白吾等苦衷,但没办法再宽限了,就十日!十日还不交出,吾等再来,就要带着绳索拿人了!”

    “一定,一定。”

    叔孙通笑着将人送走,才让仆役把门一关,急急地拉着孔鲋道:

    “夫子,此番皇帝是动了真格,我听说济北有几个儒士拒不缴,已经被缉捕下狱,施了髡发黥面之刑,要被捉去服苦役啊……”

    “刑戮士人,真是有辱斯文!”孔鲋痛心疾首,但也没法,他一个生,如何与残暴的朝廷斗?

    “唉,我现在才算明白,什么是苛政猛于虎!早知如此,应该学那些人一样,乘桴浮于海,去投沧海君才对!”

    他仰天而叹,看来若不交,孔氏恐有灭顶之灾,但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祖宗世代辛苦收藏编篡的典籍毁于一旦,却也不忍心。

    于是,孔鲋看向叔孙通:“我要你找的东西,可寻来了?”

    “夫子放心!我已带来了!”

    眼下是秋末,叔孙通穿的很厚实,他一笑,将自己衣裳一解,里面竟垫着一摞黄色的麻纸!

    原来,孔鲋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当年觉得叔孙通“能见时变”,自己则只能做一些“不用之学”,远不如自己的弟子那样随机应变。所以秦朝征辟他去咸阳当博士,便被孔鲋拒绝,反而推荐了叔孙通,他虽然固执,却不糊涂,朝中有个人,也能照应着孔家。

    这次便是如此,叔孙通消息灵通,早早就告知孔鲋,秦将收先王之籍,名为修,实为毁,而孔氏为籍之主,危矣!

    于是师徒二人一合计,想了个办法:朝廷不是要求十日内交么?他们就偷偷抄录一部分留下,只给原本,这样多少也能留一部分。

    事情紧迫,孔鲋也顾不上写只用竹简的老习惯了,让叔孙通以其职务之便,搞些纸张来。

    叔孙通将纸张统统拿出来,叹道:“朝廷不仅收民间之,连市面上本就不多的纸张,也统统禁止,小吏不经允许,挟纸张外出者笞之,私自造纸的豪贵工坊死罪,幸好我是博士,才得以拥有部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孔鲋摇头不已,当即大门紧闭,所有人都不外出,让几个信得过的家人和叔孙通一起,开始了长达数日的抄,因为周围有秦吏派来的人监视,他们不敢晚上工作,只能在白天抽空来做,但就算是全家人一起上阵,手都快断了,笔断了好多支,家里所有墨水都用干,只能以木炭代替,到了最后一天期限前,也只抄了《论语》、《尚》、《礼记》、《春秋》等篇章……

    孔鲋很绝望,他已经将自己能背下的部分背下,记不住的才抄录,却只是杯水车薪。

    赶在秦吏再次登门的前夜,孔鲋拆开了自家的宅邸墙壁,将装载小木匣的厚厚几摞纸放了进去,又看着它被一点点封藏起来,孔鲋只能长叹一声:

    “不知有生之年,还能否有坏壁出的一天?”

    ……

    到了次日,秦吏再次带着一众兵卒登门时,看到了极其壮观的一幕:孔宅门外,竹简木牍之术,堆积如山!

    虽然知道孔家多,但小吏还是瞪大了眼睛:“这得十多辆马车才能运走吧。”

    孔鲋有些骄傲地说道:“孔子学富五车,之后历代先祖都有藏之癖,家中宅十亩,不少屋舍是用来装的。“”

    说到这,孔鲋感到一阵心酸。

    别人家的财产,论的是田地、房宅、金珠,可自己祖先留下的财富,只有这些啊……

    靠了这些知识,靠了一代代教出来的弟子门生,孔氏才能比那些短命的诸侯还要长寿,才能被齐鲁之人所敬重,长久不衰。

    如今没了他们,孔氏将遭到重创!

    秦吏见孔鲋高傲,心中不乐,撇了撇嘴:“这些竹卷简牍,别看数量多,里面恐怕没多少字,孔先生,不是我吹,光是郡府里纸制的律令文,加起来就不比它们少!”

    “鱼目与珍珠很像,但等量的鱼目,与珍珠相比孰贵?”孔鲋如此想道,但弟子叔孙通朝他摇头,还是没说出口。

    终于,十多辆车赶来了,当那些五大三粗的兵卒开始搬时,可把孔鲋心疼坏了。

    “不要磨损到,这可是孔子时遗留下的!”

    “轻一些,此已是孤本!”

    孔鲋的声音像极了央求,期间那些兵卒肘间不小心掉了几本,砸落在土里,他都箭步过去,将其小心拾起,在衣裳上擦拭干净,心疼地好像是自己的孩子摔了一跤……

    等一切结束,孔宅门前的山被搬空后,孔鲋怅然若失,久久地望着远去的马车。这个爱如命的孔子七世孙,竟然泪流满面,因为他知道,自己恐怕永远都看不到那些“珍宝”了。

    半响后,他两行清泪已干,忽然对叔孙通道:“为师忽然羡慕起你来,你身为博士,还能阅诗,甚至参与编篡那所谓的《国史》和《百家大典》……”

    叔孙通连忙道:“夫子欲为博士,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他说的没错,此番博士里也有不少因言获罪的人,还有的人挂冠挂印离去了,位置空出大半,皇帝准备再征一批愿意和朝廷合作的。

    但孔鲋却摇了摇头,让叔孙通跟他进了宅中内室,对他道:

    “墨者常说,儒生治无用之学,我虽爱与之强辩,可实际上我也明白,在这个世道,我所治的诗礼乐皆不被肉食者所喜,的确是无用的学问。而了解这些学问的,唯吾之友,本以为这样一来,我可以在这季世独善其身,捧着钻研到死为止,与这朝廷,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就算看到我家籍堆积如山,发现我教的是忠君孝道后,也不会视之为洪水猛兽,但如今看来,我错了……”

    孔鲋引经据典前,习惯性地想要去找,但一抬头,才发现,原先汗牛充栋的房,如今却空空如也,一卷都没剩下,不由悲从心来,背道:

    “孔子曾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视臣以礼,臣视君以忠,我一直深以为然。”

    “但现如今,我却是更欣赏孟子的话……”

    孔鲋看向叔孙通:“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叔孙通接上了这一句,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去确认了无人偷听,才回到孔鲋跟前,有些激动难抑地说道:“夫子,你同意我做那件事了么?”

    叔孙通虽委身于秦,但眼看朝廷的作为皆与儒生不合,故一直有自己的想法。他同反秦人士,如张耳、陈馀等有暗中联络,这次秦始皇东巡,又乘机重新接上了头。

    至于他为何会认识陈馀?因为陈馀也是儒士,在赵国亡后,曾来孔鲋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张、陈二人沦为逃犯,孔家也暗暗资助过一点财物……

    但虽有联络,孔鲋和叔孙通师徒却也没做什么,正如他说的,最好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孔鲋因封禅和挟律二事,对这朝廷,彻底失望透顶!

    现在,若有人揭竿而起,他肯定会毫不犹豫,抱着礼器去投奔!

    生为何造反!还不是因为,这世道让他读不了了!

    孔鲋仿佛是醒悟了,决然说道:“孟子还说,破坏仁的人叫做‘贼’,破坏义的人叫做‘残’,毁仁害义的残贼,叫做‘一夫’!”

    “桀纣就是这样的一夫、独夫,杀桀纣,但闻诛独夫,未闻弑君也!”

    这是孟子最偏激的言论,为臣子士人造昏君暴君反找了个好丽友。

    孔鲋低声道:“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我相信,以六国之大,肯定有愿效荆轲、高渐离之事,诛独夫者!”

    “夫子放心。”

    叔孙通再拜,告诉了他一个机密的消息:

    “天下欲杀始皇帝者,不知凡几,而在御驾身边的博士、方士,清楚皇帝每日行踪,愿意向他们透露消息者,绝不止我一人!此番东巡,戒备远不如关中,夫子且拭目待之!想来过不了太久,就会有人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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