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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子黑夫,瓮牖绳枢之子也,一时得志,便如此猖狂,竟敢在堂上当面辱我!”
刚回到家中,一直隐忍不发的左尉郧满立刻就爆发了!他举起一个漆器,重重往门口砸去,吓得两个绿衣女婢惊呼而逃,又差点撞到了闻讯赶来的侄儿郧雄。
郧雄身穿皂衣,头上戴帻,长了一对细小眼睛。他虽只是县中某曹的百石小吏,却颇有心计,常出言献策,颇受郧满器重。
“叔父,为了一个小竖子,何必如此动怒伤身?”郧雄拾起漆瓶,吹去上面的灰,走入室内,将其放回了原先位置。
见是自家侄儿,郧满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斥道:“当初便是你向我献策,说赶在入冬时,指派黑夫押送与其有仇的刑徒北上。只要途中跑了一两人,黑夫便要受责。可如今,他却平安归来,还得了爵位,能与我分庭抗礼了!”
没有弄死这个小竖子就算了,还让他抓住机会越爬越高,如今更回到眼皮底下乱跳,真是叫郧满气愤难平。
在愤怒之外,郧满又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
郧氏是昔日古郧国的后代,在楚国时是若敖氏手下的大夫,负责管理车苑。到了秦国统治时期,陨氏因积极合作,跻身秦吏之列,俨然成为当地第一大氏。
可即便如此,他们家的爵位也没有升的太快,入秦五十年,三代人,一直停滞在大夫。到郧满时,才通过一次服役,阵战斩首立功,升到了官大夫。平均一代人两级,真是殊为不易。
可黑夫,只用两年就坐到了与郧满平排的对面……
郧满深以为耻,郧满也感到惶恐。
十多年来,数任右尉来来去去,都无法撼动他的左尉之职,现如今,因为黑夫的归来,有了一丝松动。
现任右尉郑收,在本地毫无根基,征兵剿贼均要与郧满商议,今日突然变得强势起来,利用他主官的权力,一口气将黑夫八个部下,均安排在要职上,或为尉史、屯长,或为一乡游徼,还有亭长数名。
安陆县尉官系统,原本尽是尉氏故旧子弟,忽然间挤进来一批”黑夫系“的小吏,占的比重虽不大,却让郧满心惊。
这是右尉试图借黑夫之势,反攻夺权的迹象!
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而黑夫党羽,就是那几粒燃烧的星火,刺得郧满眼疼,却没有任何借口阻止这些任命。
郧雄听完后,给叔父倒了一盏酒,双手奉上,笑道:“我也听说了,黑夫还得到县令召见,有意征辟他到县里做吏,黑夫却推辞了。”
郧满叹了口气:“你以为,黑夫为何婉拒了县令的征辟?”
郧雄道:“他是嫌安陆县现有的空缺职权太小。”
“那你觉得,黑夫欲得何职?”
郧雄眯起眼睛:“若侄儿没猜错,他是在觊觎叔父的左尉之职,欲夺之而后快啊……”
“若真如此,为之奈何?”
郧满看向侄儿,向其问计。
黑夫羽翼已丰,已经没法像以前那样,随便找个借口打发走了。不但爵位与郧满齐平,听县中的传言说,黑夫在伐楚之战里,救了廷尉之子、秦王之婿,也是这场战争的“英雄”李由。他如此猖狂地挑衅,恐怕就是觉得自己朝中有人,肆无忌惮了吧。
郧雄却不以为然:“就算他真成了李由亲信又如何?叔父既不归廷尉管,也不归李由管,这二人纵使位高权重,也难以过问安陆之事。”
这便是秦国律令严明,不许越俎代庖的好处了。
“侄儿有两个计策,或能一举消弭黑夫之势。”
郧满急忙道:“快说!”
“其一,将计就计,从黑夫带回来的那些戍卒下手!”
“何解?”
“我打听过了,这些人里,发迹前都是穷困小卒,如今骤然得到官职,定会得意忘形。全县上下,哪里没有叔父的故旧亲信?先派人打听其弱点,好酒肉者诱之以酒肉,好钱帛者惑之以钱财,只要他们在任上出了一点差错,违反了一点律法,便立刻令人举报查咎!落实一个,便重罚一个,不消半年,定能将其扫清拔尽!当年未能及时将黑夫这恶根斩除,如今不能再错过!再借此说郑收用人不当,让他丢了右尉之职。”
“善!”
郧满拊掌,但又发愁道:“然黑夫此子奸猾,又深得属下信服,有他在县里,这些计策,恐怕都不好实行。”
“这就是侄儿要说的第二条计策。”
郧雄嘿然道:“有句话说得好啊,远不如近,黑夫自以为在朝中有靠山,吾等郧氏一族,入秦后在安陆立足五十年不倒,难道就没有倚仗么?且靠山就在南郡江陵城,比他近多了!”
“你的意思是……”郧满沉吟起来。
郧雄阴阴地道:“黑夫不是想做县尉么?好啊,叔父便恳求郡上,找个理由,将黑夫调到个没有战事的内县去做县尉。到了官大夫这爵级,很难像从前那样,依靠抓二三个贼人,破几起案子就升上去!待黑夫被调离后,叔父再将他的众党羽,一一芟(shān)夷略尽!”
“善,此策或可一试。”
郧满犹豫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对郧雄道:“去取笔墨来,再准备好重礼,我即刻就给郡功曹写信!”
……
黑夫从吹角连营的睡梦中醒来,才发现外面已经天色大亮。
“不好!”
下意识地,他一个激灵起身,往有不少疤痕的身上披好衣裳,将剑挂在腰带上,待要整理被褥时,看着那床崭新的葛布被子,还有一条保暖的鹿皮毯子发呆半响,才想起来……
“我已经不在军营,我回家了!”
纵然如此,他依然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才推门而出。
迎接他的,是两个孩童欢快的笑声。
黑夫的侄儿侄女正在房檐下荡秋千,看到黑夫头发乱糟糟地出来,最近闹虱子正凶,被剃了个光头的阳首先叫道:“仲叔今日睡到莫时,比昨日醒得早呢!”
已经七岁,扎着发鬟的侄女月正坐在秋千上,她掩着豁牙的小嘴,手指划拉着脸蛋做鬼脸道:“仲叔先前还让人早睡早起,自己却一觉错过朝食,不羞,不羞……”
黑夫也哈哈笑了起来,伸了个大懒腰。是啊,他回家三天了,第一日睡到日失(13点到15点),第二日睡到日中(11点到13点),今日已算早了,但还是没吃上朝食。
没办法,他太累了,从去年十月份离开安陆后,奔波一年有余,在尸山血海间拼杀,冒着隆冬寒风在敌境里穿梭,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安寝的日子。如今回到家,便连睡了三天饱觉。
也只有家,才能让人将一切防备松懈下来啊。
“阳、月,汝等仲叔一年内跑了几千里路,可累得不行,汝等玩闹也要有分寸,勿要吵到他……”
衷提着一把砍柴的铁斧走了过来,一年多不见,伯兄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衣裳崭新,不再满是补丁,人也显得更有自信了:虽然田典是不入流的小官,可好歹是个吏啊,掌管一里田地,出了门,邻里少不得都要朝衷作揖,尊称一声“田典”或者“衷君”。
黑夫带着一个官大夫的爵位回家后,更是如此,他们家俨然成了整个云梦乡最富贵的人家,连乡啬夫和乡三老都要专程来拜访……
那些衷眼里“位高权重”的乡吏,如今见了黑夫,都要恭恭敬敬,因为黑夫的爵位,比他们都高。
纵观全乡,唯一能让黑夫折节下拜的,也就是与他有师生之名的阎诤老丈了。
“仲弟真是有能之人,我做梦都没想到我家会有今天。”衷在自家门槛几乎被宾客踏破时如此感慨。
“伯兄,我来吧。”
黑夫在外面威风八面,回到家却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那个勤快的弟弟。他不由分说抢过衷手里的斧头,去庖厨后面劈砍柴火,同时高声道:“伯嫂,我醒了,麻烦再为我热碗粟饭,加点鱼汤即可……”
“早就在热了。”
母亲从庖厨里走了出来,老太太板着脸,将睡懒觉的二儿子数落了一番。可实际上,黑夫一醒来,母亲就亲自来下厨,为他做饭食,那些没有说出的关切,都在热腾腾的饭汤里呢。
黑夫笑着点头应是,最后在母亲话题转向他何时娶妻的时候,赶忙跑去劈柴。
吸入了一口晚冬时分寒冷的空气,黑夫高高抬起手,斧子劈开干燥的木柴,这可比在战场上,用剑砍掉敌人脑袋容易多了。
没有刺目的鲜血,没有飞溅的骨屑,以及内心的些许厌恶。
蓝天白云,一片和平的小村落,安逸得可以睡到自然醒的生活,还有醒来后就能吃到母亲做的熟悉饭菜,闲暇时晒晒太阳逗逗小辈,替院子里的老黄狗挠痒……
这种日子有多舒服?满心憧憬仗剑走天涯的年轻人不会懂,走进社会后朝九晚五,一年不得歇息的上班族们,应该深有体会。
没有鼓角吹寒催促黑夫披挂甲胄,没有成百上千人的性命要他肩负重任。
黑夫只感觉,自己几乎就要沉醉在这种安逸生活里,懒得离开了。
好想说,去他的雄心壮志,去他的尔虞我诈,去他的流血漂橹,去他的百世流芳,去他的金麟岂是池中物……
当你发自身心感到疲倦时,这些东西,都不及家里那张温暖舒适的床。
但终究不可能忘掉,黑夫知道,现在的生活美好却又脆弱,这是乱世,他需要继续往上爬,才能守住眼前的一切。树欲宁而风不止,卧榻之侧,宿敌仍在,岂能酣睡?
生活啊,就是这么无奈,你知道的,自己不可能停步不前。
再说,以他的性格,安逸几天后,又该蠢蠢欲动了,没办法,穿越者天生就是不甘寂寞的命。温暖的家只是在这漫长的拼搏里,让他休憩片刻的小小逆旅。
半个时辰后,黑夫已经吃饱肚子,坐在院子里,带着侄儿侄女和家里的大黄狗玩闹,衷的声音再度从门口传来。
“仲弟,前些天你在县城工坊定做的物件送到了!”
大黄犬闻到陌生人的气味,一个箭步冲刺出门,汪汪直叫,黑夫也跟着跑出去,却见家门边的小片桑林外,路口停着一辆马车,几个人正费劲将车上的物件搬下来,看得出来,有点分量。
“官大夫,橼工匠让吾等送来。”
赶车的人趋行过来,满脸堆笑地朝黑夫作揖行礼,能给全县闻名,正炙手可热的黑夫官大夫送东西,是他的荣幸。
“辛苦了。”
黑夫看向那个被搬到他面前的物件,却是两个大石辘,用木头串着,安放在一个坚固的木架子里……
阳和月跑出来,也好地看着眼前的东西。
“仲叔,这是何物啊?”
“用来榨糖的。”
看着两个听到“糖”字就眼睛发亮的小家伙,黑夫露出了满意的笑,他心里暗暗想道:“多年以后,络上的人也许会这样形容今天……甜党的纪元,由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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