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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大王有诏下达阳城,说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之……”
说完上个月的事后,黑夫对李由拱手道:“此事对其他郡的戍卒而言并无所谓,但吾等南郡戍卒则不同。乍闻故乡遇寇,不由惊骇莫名。月余以来,军中猜测不断,兵卒们不断询问百将、屯长,百将屯长亦不知详情,再问率长、五百主,但都未得到一个正式答复。”
倒不是率长、五百主们不告知兵卒们真相,这些中层军官,也对家里边发生的事知之不详,不敢乱说。
南郡到底怎样了?战争波及了哪几个县?家里还好么?除了黑夫他们这些军官可以一层层打听,得到模棱两可的消息外,大多数士兵,仍然处于茫然状态。
这年头,出征在外,就别指望能和家里保持联系了,更没有报纸新闻之类的东西,能让你了解千里之外发生的事。部分军官甚至认为这是机密,三缄其口,反而造成了兵卒们的猜疑。
黑夫可知道呢,季婴带人外出砍柴时经常和人闲聊,回来告诉黑夫,军中流言蜚语已经止不住了,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人说南郡好几个县被楚军摧毁,自己的家乡被烧成一片白帝,甚至有的人脑补说,连江陵都已经失陷了……
这就更让南郡兵卒们的归心似箭,家里都出事了,谁还有心思在外打仗?
“故,若想禁绝流言,首先得从告知兵卒实情开始,此事,也唯独都尉才能做到。”
李由作为咸阳派来的都尉,属于高级军官,对这场战争全局的了解,当然比率长、五百主们强多了。若有他亲自出面辟谣,告诉大家南郡无事,流言可不攻自破。
“善,我立刻让传令兵到各营传令,让众人知道南郡无事。”
李由当场就写了一篇文,写完之后,他还让黑夫过目读一遍。
“荆国之于南郡,譬如心腹之患,又如庭院与狼穴比邻而居,故荆国一日不灭,则南郡便需年年备警,二三子之乡闾父老亦不得安……”
读完以后,黑夫立刻赞不绝口:“都尉文章真是绝妙,不仅安抚了士卒之心,还勉励众人为保卫故里而战。”
他这可不是单纯的拍马屁,因为李由写的确实好。
黑夫知道,李斯不仅是秦王信任的重臣,还是当世出名的法家,并写出了《谏逐客令》那种千古名篇。
这李由不愧是李斯的儿子,他不但写得一手好字,文章语言也不晦涩,浅显易懂。而且看上去,每句话都站在兵卒的立场考虑,没有说“为了大王而战,为了秦国而战”的空话,却为所有人找到了一个合乎情理的战斗理由:为保卫故里,保卫南郡而战!
李由让传令兵将这份文带到各营,依次召集兵卒宣读,今后再敢有流言蜚语者,必严惩不贷!
“此策不错。”李由夸奖黑夫道:“本都尉初来军中,确实不知兵卒心中所想,也没法时刻巡营,今后有类似的事,你可当面呈报于我。”
黑夫连称不敢,同时又有些犹豫地说道:“不过,此策只能让兵卒们不再猜疑,让营内流言平息。下吏还有一个想法,或能让众人之心彻底安定,提升士气,勉力作战。”
“说罢。”李由坐回了案几后,这黑夫年纪虽轻,出身也低,看上去像个粗人,点子倒是不少,看来提拔他来做短兵,是个明智的选择。
黑夫道:“都尉需要励士。”
“励士么?”
李由若有所思。
他记得,《吴子》上曾经记录了一篇吴起和魏武侯的对话。
魏武侯问吴起,严刑明赏,足以胜乎?
吴起却答,这样还不足以胜,只有达到“发号布令而人乐闻,兴师动众而人乐战,交兵接刃而人乐死“这三点,方能稳操胜券。
想要达到这三点,吴起提供的办法,便是励士。
让不同功勋的人得到不同田宅爵位赏赐,让死难将士的家属不必因子弟的死去而一无所获,这些其他国家偶尔才执行的事,在秦国,已经有秦律来保证。所以遇到了战争,秦人才会闻战则喜,家中父母妻送别时也勉励说:“不得爵位,那就别回来了!”
这本就是秦军百战百胜的良方,所以李由作为军队统帅,他个人能做的,无非是效仿吴起、司马穰苴二人,亲自巡视营地,在战前以肉酒犒劳兵卒,体现自己的爱兵如子,仅此而已。
夫椎牛酾酒,丰犒而休养之,非欲以醉饱为德,所以增士气也……
然而在李由想着要下令给兵卒们加餐时,黑夫却摇头道:”下吏以为,如今南郡戍卒最需要的,并非是牛酒之赐……”
食物上的鼓励,效果肯定是有的,但黑夫觉得,如今南郡兵卒们最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安抚,是能让他们那颗因思乡念家而惴惴不安的心平静下来的东西。
听了黑夫的建言后,连乐于纳言的李由都皱起眉来。
“让兵卒写信回家?”
……
李由没有立刻同意黑夫的建言,而是让传令兵去各营宣读完辟谣文后,又将率长、五百主们统统召来。
就在黑夫识趣地要告辞时,李由却让他留下来。
“你这献策之人都走了,本都尉要如何军议?”
黑夫连忙道:“今日该下吏轮值。”
“让其他短兵百将来替你。”李由不容置疑,当即招来管理短兵的五百主,让他调整防务,让人将黑夫换下来。
五百主领命而去,等他宣布这消息时,先前那几个给黑夫取了“被衾百将”这绰号的四名百将,都被这个命令惊到了,心中又嫉又妒。
他们跟随李由短则半年,长的都有一两年了,却从未得到如此待遇,要知道,得到都尉看重,是短兵亲卫升职的重要途径。
连翟冲也微微张大了嘴,他没料到,就在短兵的百将们孤立黑夫,不与他玩耍的时候,黑夫却已经靠着建言献策,堂而皇之地加入率长、五百主才能参与的军议了。
到底是谁看不上谁?又是谁被远远抛在后面?
才来几天就得到都尉如此器重,今后还了得?
不一会,率长、五百主们来到大帐,一掀帐门看到还有个小百将站在帐尾笑着恭候时,也是微微一愣。黑夫的前任上司程无忧更是惊讶。
“黑夫,你不是该在帐外守卫么?”
黑夫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都尉让我留下来,参与军议……”
程无忧顿时将黑夫上下打量,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般,虽然他对黑夫印象不错,知道他是个会来事的下属,但也没料到,黑夫这么快就得到了都尉李由的重视。
惊讶归惊讶,但这并不妨碍众军吏听李由说了黑夫的建言后,立刻拍案而起。
“让兵卒写信回家?且不说如今大战在即,就说要让全曲五千人一人一信,何其难也。都尉,下吏以为,此策甚为荒谬,绝不可行。”
一个率长首先发难,将这建议批评得一无是处,其他人也纷纷颔首表示同意,觉得这主意,纯属画蛇添足。
等众人批驳完了,李由才点头示意黑夫可以说话了。
黑夫这才从营帐末席起身,对着所有人作揖后,轻声道:“下吏浅薄粗鄙,只想问诸君,这三月来,可曾写信回家,告知家人不能按时归乡?”
众军吏面面相觑,他们作为军官,有的是人脉关系,托个熟人,或者将私人信塞进公文邮传的马车上送回去,并非难事。与家里的信少则一封,多的都已经有一个来回,收到家中寄来的冬衣了。
在得到众人肯定后,黑夫又问道:“敢问诸君,若无信往来,诸君不知家中之事,家中亦不知诸君生死,诸君心中能安否?”
率长、五百主们都有些尴尬,那样的话,家里人都快急死了,他们在这也不可能安心啊。
黑夫便笑道:“吾等南郡戍卒,大多是从正月(十月)便被征召入伍的,打完灭魏之战,已是五月,按理说六月归乡,七八月便能回到南郡,帮衬家中秋收。可吾等在半途却被新的军令拦下,让众人原地待命,结果又被告知,有一场大战要打。”
“兵卒们并非没有怨言,但也知道军法如山,贸然逃走会连累家眷,和才老老实实呆在营中。”
“但人在阳城,兵卒们的心却早就飞回南郡了,南郡遭到荆国进攻,家中无恙否?戍期本来只有一年,如今恐怕要延长数月甚至半年,家人不知音信,怕是心急如焚了。众兵卒在灭魏之战里得到的爵位、田宅,亦不知家中是否得到?千言万语,却只能隔着山水重重,不得往来,这便是兵卒思归的缘故啊……”
“这三个月里,我所统辖的一百人中,已有不少人来询问过我,可否往家中寄信?不求能收到家中回复,但求将想问的事于简牍寄出去,让家中知道自己无恙,好求一时心安。”
他声音慢慢变大。
“将心比心,诸君如此,一百兵卒如此,五千兵卒亦如此!”
言罢,黑夫朝帐内所有人作揖:“故,此非黑夫一时心血来潮之言,而是全军兵卒之愿也!”
帐内一片寂静,话都说到这份上,率长、五百主们也没有理由反对,只是在如何实施上,还有些异议。
“每人一封简牍,不知要耗费多少木牍笔墨,且军中识字人少,如何让人人都写信?”
还有人担心道:“兵卒口不择言,恐怕会泄露军情机密。”
黑夫答道:“等家送到家中,已是一两个月后了,届时吾等恐怕已不在阳城。此外,可让欲写信归家的兵卒自行准备木牍,此外,每百、每屯识字的百将、屯长都要帮同袍写家,兵卒口述,军吏代笔。如此一来,耗时不过三日,信拉不到五车,就可以安定五千士卒之心,何乐而不为?”
言罢,他又力劝李由道:“届时,都尉也可亲自巡视营中,亲手为几个兵卒写家。安陆县有一句俗话,烽火连三月,家抵万金!都尉此举,在兵卒心中,可胜过万金之赐!将士们必感恩戴德,为都尉效死!”
听了黑夫这一席话后,李由意有所动。
“烽火连三月,家抵万金?似有几分道理。”
“昔日司马穰苴、吴起皆亲身励士。起之为将,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故兵卒战不旋踵……”
“我今日若能亲自代笔为兵卒写几封家,或许也能起到类似的效果,让众人知我爱兵,如此,则军心可收,士卒可为我所用也!”
兵法说,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却难,兵卒不傻,真情假意他们看得出来。所以不少将军即便有心效仿,也达不到吴起、司马穰苴的效果。
可如今,却有一个机会摆在李由面前,答应让兵卒写信,也能证明南郡确实无事,让他们能安心打完这场仗。
于是李都尉击案叫好道:“我意已决,此策可行!”
率长、五百主们见都尉拍板了,也只能唯唯应诺。
黑夫见目的达到,不由松了口气,心里却自嘲道:“以后我的绰号,怕是要变成‘家百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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