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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提前发,今天木有了)
张氏虽然自诩礼乐诗之家,但毕竟只是乡豪,并没有专门的舞女。那些绿衣婢女们伺候完酒食后,还得上来舞蹈娱乐。
时值春末,天气渐热,人心也炽热。却见她们一个个衣着短薄,彩绣丝衣,朝东西两侧的众人跪拜行礼后,在两名乐师弹琴鼓瑟应和之下,便开始旋转起舞。
东席的魏国乡党君子们可都是文化人,观舞时也彬彬有礼,虽然那眼睛里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表面上只能轻轻颔首而已。西席的秦卒则直白多了,一个个看得眼睛都直了,还对着里面漂亮姑娘指指点点,甚至习惯性地飙出了污言秽语。
当兵三年,母猪赛西施,若非黑夫镇着,他们早就上去各自拥着一个一起跳了……
战国之人,去古未远,不管是哪一国,不管是蛮夷戎狄还是中原诸夏,也不分男女贵贱,皆能歌善舞。尤其是饮宴喝酒之后,更是能跳个一整夜。
等到婢女们一舞结束退下后,张博见那些没见识的秦卒看得愣神,口水直流,又膨胀起来了。
他让仲鸣向黑夫问话道:“此乃中原舞乐,想必诸位壮士先前未曾见识过吧?”
这次,黑夫倒是不再吹牛了,摇了摇头道:“军中生活枯燥,并无女子、歌舞。”
眼看张博又要得意起来,黑夫却笑道:“不过,今日前来,我却也准备了一点舞蹈,与诸君共娱。”
言罢,也不管主人答应不答应,他便朝共敖点了点头。
“二三子,起!”
随着共敖一声令下,十名秦卒,立刻将方才的酒食、女子抛之脑后,按剑起身,同时还拎起了他们带进来的沉重盾牌。
一时间,包括主人在内的东席乡党,均面露异色。
他们虽然心中鄙夷秦人无礼,却不敢大声讥笑,就是因为对面的秦卒,都是带着兵器来赴宴的……
拦?不敢拦,只能放任自如,小心戒备。
方才,或许是觉得剑甲实在辣眼睛,影响宴会气氛,张负便干笑着对黑夫他们说,兵甲累赘,不如除去甲、剑,开怀痛饮,如何?
但黑夫却拒绝了,说什么“奉将军命,灭魏之前,枕戈待旦,不敢卸甲!”让张负讨了个没趣。
此时此刻,他让众人披甲持盾带剑的目的,才显露出来。
“汝等且以剑舞,为主人及东席诸君助兴!”
“诺!”
气势如虹的应诺后,十名秦卒在共敖带领下,大步走到厅堂中央,一手持剑,一手执盾,列队巍然屹立,个个都站的笔直!
气氛肃杀起来,一时间,厅堂之上,无人再敢出声。
黑夫也拿起一根筷子,开始敲打着铜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内,显得格外刺耳……
在东席众人听来,这是音乐舞蹈的节拍,可其实,这不过是秦人行军的鼓点节奏。黑夫每次行军,都要站在侧面,手持瓦片竹板敲打,这门技艺早就炉火纯青了。
随着黑夫越来越急促的敲打声,舞蹈由静入动,转入炽热的战斗气氛,甲士们原地跑动,分为两行,边舞边进!
他们忽而面向西席,以剑盾朝黑夫致敬,目光中带着敬仰。
他们忽而朝东席猛地趋行,作激烈的击刺动作,那锋利的剑,几乎都要刺到东席宾客的面庞上,吓得几个宾客再也顾不上守饮食礼节,惊呼着仓皇后退,甚至打翻了贵重的漆器……
这些甲士,都是在外黄之战里斩首得爵的公士、上造,经历过血战,割了首级后,沾染上了凌厉的杀气。一时间,厅堂之上,满是刀光剑影,宴饮的欢快气氛,早就被破坏殆尽。
见此情形,黑夫露出了笑。
其实这就是秦卒往日训练的把式,只是军旅生活枯燥,他们的长官杨熊不但心思深沉,还是个会自娱自乐的,有事没事就让兵卒们剑舞助兴,所以黑夫也学到了这一手。
不曾想,今日就用上了……
他也是没办法,既然没办法从礼乐、素养上让人尊敬认可自己,那么,就只能示之以武力了。
你们有礼,我们有剑。
礼乐,总得在剑刃下低头,直到它潜移默化,将镔铁也软化的那天。
厅堂内,秦卒甲士们像往常训练那样,有条不紊地变化各种繁难复杂的队势,时而坐下,时而起立,在黑夫的节拍应和下,隐隐也有点舞蹈的意思了……
舞了一阵,甲士们已经冒了点汗后,黑夫这才重重一敲!闻声后,甲士们立刻重新集合,十人排列整齐,庄严肃穆!
他们大声呼啸,高高举起剑,以剑身重重敲击蒙皮的木盾!发出巨大的声响!
“哐!”
仿佛千骑突进!仿佛大河决口!仿佛大梁城坏!仿佛社稷崩塌!
这一声,震得在场魏人心肝都颤。
这一声,让他们回想起了,过去百余年里,在战场上被秦军虐杀的记忆。
岸门之战、河西之战、安邑之战、伊阙之战、华阳之战……
数十万魏人,就这么惨死在秦人剑下。
河西、上郡、河外、河东、河内、东郡,一处处魏土被割让给秦国,却喂不饱那虎狼之口。勉强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城下矣。
而今日,一把把秦剑,正跳跃在自家厅堂内!
如此一想,怎能不让人胆战心惊?
剑舞已毕,此刻的席上众人,包括张氏兄弟在内,皆面如土灰,刚刚舞蹈完毕的婢女们,也花容失色,两腿战战。
硕大东张宅邸,再无一人敢轻看蔑视众秦卒!
张博被那些明晃晃的剑刃和圆滚滚的盾牌闪得眼花,更被最后那声呼啸巨响震得头皮发麻。
他慌乱地看向了族兄张负,张负也回了他一个后怕的眼神。
光从那剑舞中就能看出,其令行禁止,似乎能以一敌十。东张西张加起来,虽然有两百僮仆武装,但如何与这些傅籍之后便每年训练,又经历过战场锤炼的秦卒相比啊,若是真起了冲突,这席上众人的头颅,怕还不够秦卒割。
二人心里都庆幸道:“幸好今日没有对秦人太过无礼!”
黑夫这时候也笑问道:“不知诸君以为,这军中之舞,如何?”
于是张博第一次露出了勉强的笑,言不由衷地夸赞道:“好……好剑舞,气势不凡!”
东席众人连忙附和,言语中的恭维畏惧之意,已显露无疑,他们不就是畏惧秦国兵锋,才甘心投降的么?
黑夫大笑起来,让秦卒们回来就坐,起身朝他们敬酒道:“吾等在此,便如同秦国二十万大军在此!”
厅堂之上的魏人乡党,此刻已只剩下唯唯诺诺之声。
唯独张负低头沉思起来。
“经过这场剑舞,这场自家做主的宴饮,竟被这秦吏反客为主了。这一回合的博弈,若是惨败,今后几个月,张氏可就要仰其鼻息,不易翻身了……”
秦国灭魏,几年前他们侄儿就预言过,反是不可能反的,只能与之合作。
张负比张博聪明多了,虽然做了和事老,但为了家族利益,该出头时,还是得出头的。
至少,要将这尴尬的局面,搬回一点,不要让张氏输的太难看吧。
于是张负突然出声问道:“游徼,兵士们方才舞蹈的,莫非是《大武》之乐?”
……
“大武之乐?”
黑夫这时候一脸懵,摇了摇头,他没文化,不知道什么是《大武》。
张负乘机对同样不明所以的张博道:“吾弟,还记得么?子瓠(hù)曾经与吾等说过的,这大武,乃歌颂武王伐纣的赫赫武功,共有六段,同样是以剑、盾,披甲为舞。此乃周代之乐,用以在宗庙祭祀祖先,亦或是出征之前激励士气。”
说着,他还朝张博眨了眨眼。
张博虽然是那位“子瓠”的亲叔叔,可往常侄儿游学回来,兴致勃勃地和他们聊自己新学到的儒术时,张博却听得直打瞌睡。
虽然东张号称礼乐之家,可他自己却不太精通儒术,只是把这当做裱糊门面的东西罢了。
反倒是西张的张负,不但更有识人之明,也更有点文化底蕴。
这时候,张博终于明白了张负的暗示,连忙颔首道:“没错,子瓠的确说过。”
他叭咂着嘴,言不由衷地说道:“不曾想,秦军之剑舞,竟是暗含武王灭纣之礼乐啊,难怪能势如破竹……哈哈哈。”
仲鸣照旧将这段话翻译给黑夫后,还说那位“子瓠”就是张氏在咸阳为吏的子弟。
黑夫一时好,也让仲鸣问道:“不知张氏君子在咸阳担任何官职?”
张氏兄弟等的就是这句话。
张负立刻摸着胡须,笑呵呵地说道:“说起我这族侄,真是非常人也,其嗜如命,无所不观,无所不通,乃是个博古通今的天才!”
张博接话道:“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其三岁便会读写,五岁便知诗,十岁遍读家中所藏籍,十二岁去向县中儒者学习……到了十五岁时,自认为已经学遍魏国之,便背着行囊,只带着一个仆从,前往楚国游历……”
黑夫听着这老哥俩在那唱双簧,表情渐渐变得惊讶起来。
“他前往楚国兰陵,拜访大儒荀子,成了荀子生前最后一名弟子!”
“荀子逝后,他为其守丧三年,待归来之后,又闭门三年,半步不出房门,将先前所学融会贯通……”
“三年后,他突然出门了,径自离家,到河边洗浴沐发,站在水里思索良久,而后便说,他本读尽六国之,然韩国已灭,想必不久将来,六国之籍典章,将尽归于秦矣。于是便欲效仿先师足迹,西入秦国,以观秦政。”
“他入秦之后,便以其学识轰动咸阳,被征召入御史府为史,掌图典籍,据说颇受御史大夫及廷尉信重……”
说到这里,在张氏兄弟以为,在知道自家深厚底蕴,还有人在咸阳有人做官,本该越来越惊恐的小吏黑夫,却越听越兴奋。
最后,他竟情不自禁地拍案而起,只恨双方方言差距太大,无法直接追问,只能让仲鸣转述道:“那位张氏君子,那位子瓠,他的名是什么!?”
张博与张负面面相觑,似乎没达到自己期望的效果,但事到如今,二人只能硬着头皮吹到底。
“其名,张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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