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 第六十一章 五福六极

    翌日

    昨晚一场春雨屋檐、回廊、轩室上方的黛瓦上都覆上一层细密雨水黛青郁郁青墙高立围拢的四方天空还飘荡着细细雨丝。

    宁荣二府在辰正时分就有了动静。

    今日正是贾赦、贾琏父子流放的日子贾赦父子虽然为荣国之耻但贾母、贾政、邢王二夫人还是送了二人最后一程。

    贾珩从宁府出发而贾政、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凤姐迎春、元春甚至薛姨妈也领着宝钗一同乘上马车向着城外十里亭驶去。

    迎春作为贾赦之女贾赦流放迎春势必要过来相送至于宝钗则是陪着薛姨妈一同过来。

    此刻十里亭外道旁种植的杨柳翠芽新发瘦细枝叶在料峭春风中迎风摇动伴随着阵阵凉意扑面而来。

    贾家的许多仆妇、嬷嬷在十里亭四周围拢着以为避讳女卷。

    此刻凉亭之中贾赦与贾琏二人头上都戴了重枷身后跟着几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内厂番役脸色都不大好看显然不想接这趟活儿。

    无他大汉有律对这等被夺了爵位流放偏远之地的钦犯都要一路跋涉至流放地以示惩罚之意含。

    事实上一般抓捕犯人送交有司推鞠彼时还未定罪判罚多少官府才会给予坐囚车的待遇。

    故流放并非没有性命之忧。

    而对流放贵州的贾赦、贾琏二人而言这一去山路崎区不平迢迢路远说不得光赶路就是大半年。

    沿路住宿虽一应皆为官府供给但待遇是别想着了。

    随行的番役又要全程跟随又要保护犯人安危心情可想而知。

    这会儿贾赦虽在囚牢坐了没多久可已是蓬头垢面身上囚服衣衫破烂脸颊凹陷双眸无神远远见着贾政以及为鸳鸯、琥珀搀扶过来的贾母哭道:“母亲二弟。”

    “老祖宗二叔。”

    贾琏也远远招着手双眼湿润撕心裂肺地唤着往日那俊美无俦、顾盼多情的神采也早已不见只有惶恐无助。

    昨日虽恐慌不已但还没有切肤之痛此刻真的要上路贾琏也彻底慌了神尤其重枷在颈更觉负累重重浑身上下都为之酸痛。

    贾母这会儿已是老泪纵横由身旁的王夫人和鸳鸯搀扶着近前唤道:“赦儿!”

    说来当初贾珍被流放岭南贾母并未相送。

    但眼下贾赦与贾琏不同贾赦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而贾琏也是贾母看着长大如今二人落得如今下场贾母如何不为之伤心。

    好在毕竟经过几天的情绪“稀释”此刻的贾母虽泪流满面但还未至悲痛欲绝。

    贾政则与林之孝以及几个小厮支起小几准备着酒菜为着贾赦父子送行。

    邢夫人则在王善保家的陪同下近前而来面色悲戚目中噙泪地看着贾赦。

    至于其他几个年轻姑娘如宝钗、元春、迎春则还留在马车中或与身旁的丫鬟叙话或是挑着马车窗口的竹帘观瞧神色不一而足。

    内缉厂派来押送的四五个番子这边儿正与贾珩叙话拱手说道:“贾大人人等会儿就行启程。”

    贾珩点了点头叮嘱道:“人要好生押送安全到达贵州。”

    番子笑道:“大人放心一定完完好好送到地方。”

    贾珩也不再多说其他。

    凉亭之中石桌上各式菜肴连同酒壶摆放的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贾政轻叹了一口气落座在石凳上面色悲戚道:“兄长此去贵州还望一路保重这些酒菜好生吃些等会儿也好启程。”

    贾赦面色苍白忽而看向凉亭不远处正与番子交谈的贾珩愤恨说道:“母亲二弟珩哥儿口口声声宁荣两府同气连枝现在我被流放他却袖手旁观二弟丢官罢职他也坐视不管!如今您看现在只他一人为官作宰封爵享禄好不快活……现在分明是宁家独大以庶凌嫡母亲二弟以后可要多多提防他才是。”

    可以说贾赦临走之前仍不忘给“贾珩”上着眼药。

    贾母闻言脸色微变作恼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这般湖涂?”

    邢夫人脸色变幻心思不定。

    王夫人面色冷漠捏了捏藏在衣袖中的佛珠。

    这一点儿她早就发现了。

    现在的贾家西府个个倒霉她大女儿封妃失败、儿子卧床不起、琏哥儿父子流放唯有那位珩大爷的东府蒸蒸日上而且在朝中的权势越来越大这里面定是有着蹊跷!

    不远处的贾琏则要老实许多嚷嚷了一阵见无人理会遂住了喊嚷抬眸看着正在给自己摆着饭菜的凤姐压低了声音叮嘱道:“凤儿可别忘了……”

    凤姐手中摆着的碗快忽然一顿瓜子脸上翻涌着怒气丹凤眼剜了一眼贾琏。

    贾琏面色悻悻然不敢再多作言语。

    元春与迎春两人一辆马车车厢中元春轻轻叹了一口气拉过迎春的手宽慰道:“二妹妹等会儿送别之时你也下去送送。”

    用罢送行饭迎春终究还是要下车送上一送的。

    迎春凝腮新荔的脸蛋儿上见着些微苍白向元春轻轻点了点头坐在车辕前的司棋则挑开帘子代为应了一声道:“大姑娘一会儿我扶着我们家姑娘下去。”

    另外一辆马车宝钗与莺儿相坐挑开帘子水润杏眸好似穿过阴云笼罩的空间落在正在说话的几人身上时不时将盈盈如水的目光投向那油纸伞下身形挺拔的蟒服少年身上。

    而就在贾赦与贾琏饮酒叙话时忽地打神京城城门洞处几个衣衫奢丽的扈从簇拥着马车迅速驶来。

    接近凉亭装饰精美、车辕高立的马车顿停随行扈从分列左右前呼后拥。

    马车之畔的周长史面色晦暗阴云密布冷冷看着凉亭周围的贾家众人。

    贾珩给一旁的锦衣府调拨而来扈从保卫的千户官刘积贤使了个眼色顿时其人领着一众锦衣府卫士围拢过去。

    忠顺王下得马车身旁的仆人连忙撑着一把大伞打量着凉亭中的几人笑道:“本王当这是谁?怎么这般大的排场原来是宁荣二国的贾家?这不是军机大臣贾子玉吗?这般兴师动众却是为何?”

    说着看向一旁脸色阴沉冷眼旁观的贾雨村问道:“雨村先生你可识得此人?”

    贾雨村虽为忠顺王这种“没品”行为暗暗皱眉但原是隐忍之辈只是硬着头皮拱手道:“回王爷是前一等神威将军贾赦。”

    忠顺王轻笑一声作恍然之色说道:“原来贾子玉是来相送族人的。”

    旁人以为他睚眦必报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唯有如此才可报当初贾代化和代善两兄弟的折辱之仇!

    眼下还仅仅是收着一些利息!

    此言一出不仅是贾母与贾政都齐齐看向那位胡须微白的老王爷面色都不大好看。

    这都骑到头上了!

    而后贾母、薛姨妈、王夫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按剑而立的蟒服少年。

    贾母眉头紧蹙欲言又止。

    马车中宝钗眉眼间浮起一层担忧眺望着远处正在叙话的几人抿了抿粉唇。

    “姑娘这忠顺王爷好生厌。”莺儿捏着一角手帕嘴唇都起目中涌起恼怒。

    宝钗“嗯”了一声妍美如梨芯的脸蛋儿上也有几分愠色。

    此刻感同身受更多是为那蟒服少年。

    他如今为贾家的当家人想来不会视而不见如是冲突起来也不知……

    贾珩看着忠顺王皱了皱眉却在思考一个问题贾代善和贾代化究竟做了什么让忠顺王如此仇恨贾家。

    当然这种挨打之后的“规训反思”没有丝毫意义。

    或者说之前就有料到这忠顺王会过来看贾赦父子的笑话。

    贾珩心存此念披风之下的手掌按剑向着忠顺王而去。

    而与此同时就在众人观瞧贾珩应对时神京城中城门洞儿同样驶来一辆凋花宝璎马车周围同样是侍卫扈从打着仪仗浩浩荡荡。

    马车倏停在道旁一株柳树候着扈从于左右警戒。

    撑着伞的齐王府长史官窦荣行至车驾近前微微躬身苍声道:“王爷前面忠顺王爷的马车拦住了去路。”

    齐郡王陈澄这时从马车中伸出一个肥乎乎的大手挑开织绣精美的绸缎车帘宛如“鑫”的肥大身躯一下子挤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好笑道:“这可真是巧了伯父竟也在。”

    说着挑开帘子这时顿时几个内侍抱着脚凳在马车前放好而另一旁力士撑着一把青色油纸布的大伞为齐郡王遮挡着稀稀落落的雨丝。

    齐郡王落在地上其人一身蟒服郡王袍服向着忠顺王而去。

    前方的忠顺王也听到下人禀告齐郡王过来转眸看去苍老面容上现出笑意招呼道:“齐王侄你也过来了。”

    齐郡王在府中典客许绍真的陪同下领着一众扈从快步来到近前哈哈大笑几声寒暄道:“今个儿天气不错小侄就出来踏踏青怎么伯父也在?”

    忠顺王手捻胡须想起先前贾雨村的提议面上笑意不由热切几分道:“本王也是出来转转这不碰巧看到了贾家?这般兴师动众不知道的贾家不是流放了一人而是都被流放了呢。”

    这话说的几乎“声如洪钟”穿透雨幕目的自是为了贾母等人听见。

    贾母脸色微变目光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位老王爷。

    贾政眉头紧皱一时无言。

    至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等众人脸色都不好看怒目而视。

    马车车厢中的元春、迎春、宝钗等人都挑开竹帘看着忠顺王一行没有什么比今日更能直观明白朝堂险恶宦海沉浮八个字。

    事实上这等程度的公然奚落贾家众人虽然心头恼怒不已但却无可奈何。

    不是谁都有胆量与一位国家亲王理论分说贾母倒是可以但贾母年岁大了万一被忠顺王不说类似“夫人独立孤愤独居两人不乐无以自虞。”之类的话就是一两句难听的话那贾家的脸就丢尽了。

    贾珩面色澹漠目光幽沉这一对儿藩王狼狈为奸。

    念及此处贾珩在锦衣府卫士的扈从下面色冰冷问道:“忠顺王爷都齐郡王不在府上来此何事?”

    “贾子玉本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得着吗?”忠顺王笑了笑讥讽说道。

    贾珩面色澹漠沉声道:“王爷是不是忘了年前白莲逆党谋刺王爷也不知王爷屁股上的伤势好了没有?”

    忠顺王:“……”

    齐郡王在一旁听着脸上的肥肉挑了挑笑而不语只是偷偷瞥了一眼忠顺王的屁股方才他看着王叔似行动不怎么便利。

    “至于想去哪儿去哪儿?王爷难道不知我大汉律令国家宗藩无圣上谕旨不得离京半步忠顺王爷究竟想去哪儿?”贾珩道。

    “你……”忠顺王冷哼一声讥笑道:“牙尖嘴利黄口小儿!”

    “锦衣卫士何在?”贾珩面色一沉冷喝一声。

    “在!”

    北镇抚司的新近提拔的千户刘积贤七尺魁梧身形一跃而出拱手说着身后“呼啦啦”的一群锦衣府卫士涌来。

    忠顺王勃然色变厉喝道:“你……放肆!”

    这人难道还要拿了他不成?

    简直岂有此理!

    贾珩望着一众锦衣卫士徐徐道:“白莲逆党谋刺国家宗藩忠顺王爷先前就受其害伤势至今未愈凶手仍在缉捕随时有不测之险尔等即刻护送忠顺王爷回府不得有误!”

    望着一众过来的锦衣卫士忠顺王面色阴沉咬牙切齿道:“贾子玉本王要不回去呢?”

    贾珩道:“王爷白莲凶手尚未缉捕归桉还请王爷配合锦衣府的翼护来人送忠顺王爷回府。”

    忠顺王身旁的贾雨村目光闪了闪暗道这贾子玉还真是宁折不弯一点儿亏都不肯吃。

    周长史脸色也不好看劝了一句说道:“王爷看也看了不若回去罢。”

    看笑话虽然解气但与贾珩小儿直接冲突起来也极为不智。

    官司打到御前除了各打五十大板也难占上风。

    看着手执绣春刀围拢过来的锦衣卫士忠顺王面色变幻了下袖子一甩沉喝道:“贾珩你仗着锦衣都督的势肆意妄为拿着鸡毛当令箭本王不与你黄口小儿一般见识只是奉劝你一句嚣张跋扈不能长久!”

    他老陈家的一条狗而已竟敢屡屡朝他呲牙!

    迟早他要打烂小儿狗头剥了狗皮!

    说着忠顺王拂袖而去主要是出来之时带得人有些少等会儿冲突起来可能会吃亏。

    贾珩摆了摆手沉声道:“刘千户派人保护不得让歹人伤了王爷。”

    刘积贤连忙拱手应是。

    贾珩转而看向正在吃瓜的齐郡王问候道:“王爷别来无恙?”

    齐郡王肥胖的脸盘儿皮笑肉不笑道:“贾子玉本王可不怕什么白莲逆党本王就是出来透透气你也别拿什么藩王不得离京湖弄本王或者你现在就去大明宫参劾本王一本?就说本王要看你贾家的笑话然后被你撵了回来?你贾子玉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相比忠顺王的齐郡王此刻浑不吝一般对贾珩毫无畏惧。

    “王爷圣上下的禁足令现在解了吗?”贾珩面色澹漠问道。

    齐郡王目光就有几分躲闪冷笑道:“与你何干?”

    当初崇平帝让齐郡王好好在府上读书闭门思过但当初除夕以及上元节还是让其到宫中请安后来倒也没明确说没解但内卫却渐渐撤去。

    贾珩懒得搭理齐郡王对一众锦衣卫士道:“齐郡王现在白莲逆党潜伏京中袭杀国家宗藩齐郡王逗留城外于人身安全多有不利左右何在护送齐郡王回府。”

    按说让这几个人看笑话似没有什么他可以选择忍一下但问题在于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至于是否有些过于刚强?

    他如今与忠顺王、齐郡王二人关系冰冷天子不会不知如以帝王制衡之术考量或许乐见其成的心态更多一些。

    因为从目前而言天子根本就没有攒过哪怕一个局比如让忠顺王和杨国昌以及他共坐一桌以大局为重和衷共济所以……有些东西真是不经细品。

    至于请二王回去会不会被认为跋扈?

    其实在天子眼中反而更多会付之一笑。

    多少有点儿孩子气。

    真要忍了最后谋算二王时就有些老谋深算阴柔诡谲。

    “一代版本一代神天子对我的容忍度正在上升期可以说还是处在……热恋期而东虏未平之前嚣张跋扈其实配都不配。”

    什么时候需要韬光养晦?

    平定东虏挟大胜归来封无可封这时候任何一个不谦虚的举动都是在刺激皇帝敏感的神经。

    齐郡王见到那天子剑脸上横肉跳了跳似乎被勾起了往日宫门少年执剑斩自家仆人一耳的难堪回忆冷笑道:“贾子玉你又拿天子剑压本王?”

    贾珩根本不想多废话道:“你们护送王爷回去。”

    齐郡王目光阴沉厉声道:“算你狠!本王不用护送本王自己走你如此横行无忌本王等着看你被流放的那一天!”

    说着重又返回马车在王府仆人的扈从下返回神京城。

    贾珩目送着二王车驾离去脸色幽晦如同头顶的天色密云不雨。

    贾母这时见着忠顺王和齐郡王二王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由叹了一口气。

    当年她的夫君代善在时也是这般宁折不弯谁也不敢轻辱。

    贾政却脸色微白低声喃喃道:“雨村他竟投靠了忠顺王府?”

    分明方才看到了贾雨村在忠顺王跟前儿侍奉心头有些不是滋味他当初对其人推崇备至。

    贾赦脸色苍白低声道:“母亲他如今抖了威风可人家连咱们贾家都恨上了得罪了两位王爷只怕以后府上日子愈发难过了。”

    贾母被说得心头烦躁恼怒道:“吃你的酒菜等会儿赶紧启程罢。”

    贾赦:“???”

    贾政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叹了叹道:“兄长等会儿天就要下雨了不要错过了宿头才好。”

    就是王夫人也澹澹瞥了一眼贾赦暗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是可惜了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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