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憎恨过吗?
你畏惧活下去吗?
你试图自杀过吗?
我叫惜年,今年十六岁,生活在婆娑大陆的边陲小镇上。我没有父亲,之所以没有并不是因为他死了,套句母亲常说的话,若是真死了才算好呢。十二岁的时候,父亲离开家后,再没有回来。母亲没有托人找过,好像我们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
今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母亲一如既往的忘记,倒是母亲的生日我一日未敢忘,记忆中有人同我说过,每一年都要记得她的生日,为她庆生。我家很穷,父亲在的时候穷,父亲离开的时候穷,我能做的,便是每一年在她的生日的早晨,煮一碗长寿面,面里放上两个煎鸡蛋。我自然是没有钱买礼物的,常常扯了家里废旧的衣物,或者做一副手套,或者裁一个帽子。母亲有很严重的偏头痛,每年冬天寒风一起,她总是靠着咒骂才能熬过去。我很习惯这种咒骂,这是一段不断被重复又逐年被添加的话,最初咒骂的对象一定是父亲,诸如无能、懦弱、下贱之类的词,母亲每每开骂后父亲必然是躲出去,有时候深更半夜回来,有时候几天后回来,我不能走,只能靠着冰冷的墙壁,听母亲一遍遍的重复着咒骂。母亲一定会注意到消失的父亲,然后她咒骂的对象就成了我,毕竟,我是那样的像父亲。
我的记性很差,不能记得儿时的事情,但我比其他大部分孩子都更清楚自己儿时的往事,因为母亲三五日便会重复一次。
母亲说她见过的大部分孩子都很天真可爱,有事没事便会傻笑,可我不会,小时候就是一副死人的脸孔,碰上事情,只会傻呆呆的站着,不笑,也不哭。我虽然不记事,但记得一件事,小的时候母亲很喜欢邻居家的孩子,家里偶尔得到一点糖果,她总爱拿去哄那个孩子。我记得那是一个爱笑的孩子,犯了错会耍赖,哭的撕心裂肺,他的家人便会抱他入怀,轻声细语的哄着。
母亲没有抱过我,她总说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整日整日的不着家,她只能带着我一起下地,耕地的时候背在背上。可在我仅有的记忆里,从来没有那样的画面。我有限的记忆里,母亲喜欢一个人站在田埂上,沉默不语的望着远方的天空。我大一点以后才懂,母亲的沉默是一种寂寞,她曾在醉意朦胧的除夕夜里说过,她是被家人抛弃的孩子。
我没有见过她的家人,我只见过父亲的家人。
自私,凶残,狠厉。
八岁那年,父亲的弟弟欠了大笔的赌债,他喝的酩酊大醉,踹倒了我家的大门,手中挥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叫嚷着让父亲拿出钱来。父亲吓的跑了出去,母亲独自站在院中,冷静的回答他,家里没有钱。叔叔挥动尖刀削断了母亲的半截辫子,夜色下母亲的影子抖的模糊。我躲在灶台后,远远的观望。
叔叔没能拿到任何东西。他走以后,我从灶台后爬出来,扶起倒地的门,用几根棍子撑起,再用几框柴火抵住。
我走近母亲,还未开口,母亲甩了我两个耳光,一个在左脸,一个在右脸,我没有避,也没有哭。这是母亲第一次打我的脸,她打过我很多回,但从未打过脸。她说过的,我太矮,只有打头最方便。脸很疼,母亲用了很大的力气,那个时候她的指甲不短,刮过脸时割的我很疼。
她说了一句话:“你果然和你的父亲一样的懦弱没用。”很奇怪,按理八岁的我记不住那么完整的句子,但是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这句话,在以后的很多年被她不断的重复,扩充。
十岁的时候,家里的破房子支撑不住,父亲挣了一点钱,我们打算拆了房子重新建,也就是那一年,我们家开始了噩梦一般的生活。房子建的很小,爷爷奶奶不愿意把地腾出来给父亲,房子建到一半时,半夜时姑姑和叔叔倒了许多的粪在新房的周围。母亲和父亲大吵,父亲什么都没说,一个人拿着铲子把粪便处理干净。房子快完工的时候,叔叔又打上门,母亲说父亲没有逃,却敲起了锣鼓,不停的说,打的好。
母亲被打了,父亲叫着好,而我依然躲在厨房的灶台里瑟瑟发抖。那个晚上父亲再次失踪,我收拾完残局再次站在母亲面前,母亲又打了我,打了多少下我记不得了。再后来的事情我并不清楚,母亲似乎闹去了族里,但族里的长老们没有帮母亲,反倒是训斥母亲不守妇道,蛮不讲理。事后母亲告诉我,父亲并未辩驳,反而赞同长老们的判决,,母亲试图再闹,长老们便说,若是不满可以和离,母亲就再无意见。
偶尔母亲心情好的时候,我问过,为什么不能和离?我一问母亲,她的脸色便变得很差,她说:“因为你,若不是为了你,我何须受这些委屈,我这一生统统是为了你!我要是走了,把你留给你的父亲,你的一生只会比我更惨!”
我从未理解过母亲深沉的爱,反倒是因此觉得自己亏欠了她许许多多。母亲说她这一生无愧于天,无愧于人,尤其是我。母亲的牺牲成了我沉重的枷锁,日日夜夜的收紧,我开始学着小心翼翼,在人前垂敛着头颅,低声细语,应承附和。母亲说我的样子像极了奶奶,让人一看就生厌。
有一回我实在没能忍住,第一次反驳了她,那一天母亲垂着泪,不停地说自己的一生完了,拼尽全力的看护我,却不想我竟是一个不孝不忠之辈,只怕将来她躺在床榻上我能庆幸的长笑不止。我再不敢反驳,把头低进尘埃里。
十一岁的时候,爷爷去世,家里说好了一起操办爷爷的丧事。我们家在族里的地位不高,奶奶想就着爷爷的丧事大半一场,让族里说不出半句闲话。丧事操办的很隆重,父亲是长子,爷爷的尸身自然是置在我们家,按俗礼停尸三日,族里大大小小的人全挤在我们小小的院落里,母亲种的蔬菜地被踩的稀巴烂,叔叔和姑姑只管上门吃饭,和族人一起起哄,葬礼结束后当着两位长老的面分清了人情钱。那个晚上母亲将钱放入床下隔板时才发现,坑里的存钱一点不剩。母亲抓了父亲一问才知道,爷爷丧事的钱是我们一家出的。
家里的钱全没了,人情分到的钱被父亲拿去还债,便是如此还不够,父亲当着母亲的面诅咒发誓,大家里的事他再不用管,奶奶归叔叔和姑姑。父亲出远门去挣钱,母亲留下来种地管家里。
爷爷去世后不久,隔壁空置的邻居从城里回来,原就是亲戚,父亲出门在外还亏他们多番照应,一直关系很好。谁知道,乘着父亲出门在外,亲戚带人拆了家里的院子,说是爷爷活着的时候占他们的地,母亲寻奶奶出来论礼,奶奶说亲戚说的是真的,拦着母亲眼睁睁的让人拆了半边院子。
年末父亲回来,亲戚已经建完房子,母亲强迫父亲一起去族里评理,母亲说父亲一言未发,长老们说母亲是外面来的人,没资格放肆。至此,我家只剩下半边院子。十二岁年头叔叔不知从哪里骗来大笔的银子,拉着奶奶和族里的老人,拆了我家另外半边院子。叔叔的新屋子建的很大,很好看,建完的那天奶奶被赶出门。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奶奶跪在我们家正门前不断的哀求,求母亲收留她。奶奶说,只要母亲肯收留她,从此她只念母亲的好。父亲见不得奶奶求人的样子,一起求了母亲,母亲心软就答应了。这之后,家里的米,油,菜,时不时的少上一些,母亲偷偷跟踪了奶奶,发现奶奶半夜拿袋子装好丢进叔叔的院子。于是,又是一场大闹。母亲坚持,若是不赶走奶奶,她便带着我离家出走,父亲见母亲坚决,便去找叔叔理论。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第二日奶奶搬出我家,顺带带走了我家的半片屋顶。
经此一事,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彻底决裂,父亲也不愿意出门干活,整日里关上家门,躺在正屋中睡觉。
一天母亲自田里归来,不知和邻居的亲戚发生了什么口角,亲戚晚上带人打进了屋里,父亲试图反抗,却一把被人推到在地,母亲被按在饭桌上,桌上的一盆咸菜一盆酱黄瓜被掀翻在地,瓷盆被打碎,烛火照在碎片渣上,寒光阵阵。我躲在房中,背抵在门板上,一步不敢动。外面闹了许久,亲戚的咒骂声,母亲的哀嚎声,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一阵猛烈的关门声。
我听了许久,门外没有声响。我推开房门,父亲蜷缩在墙角,母亲还在饭桌上,我轻轻走到门外,拿院中的扫帚开始打扫,扫到一半时母亲从桌上下来,一个耳光将我抽倒在地,碎瓷片扎进了手里,剧烈的疼。
我抬头看向母亲,她的眼中有浓烈的恨,她拿起未碎透的碗盆砸向父亲,父亲没有躲。母亲打了许久,父亲终于察觉到疼痛,他推开发疯的母亲,跑出屋去。母亲没有停止疯狂,她拿起扫帚抽打我,我紧咬住牙关,没有躲。
父亲失踪了。
母亲或者我很少出门,每日都将门抵的紧紧的,偶尔因为吃食需要出门,我恨不能遮住自己。外面人的眼神好可怕,他们指着我,大声的笑,大声的骂。
只要一到晚上,母亲就开始发疯,刚开始她只是骂人,骂失踪的父亲,骂懦弱的我。可只要一看到我一言不发呆愣的样子,她便会拿起东西狠狠的打,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看着她的眼睛,母亲的眼睛里,只有恨意。
今天我十六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活下去?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睡不着,忽然就想到了死,是不是只要死了,痛苦就能结束了?
我跑进厨房,拿了菜刀。
窗外,夜色深沉。
月光下,菜刀泛着死亡的光辉。
我拿着菜刀许久,一遍遍的自问,要不要死?
是的,我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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