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那位不苟言笑,面如石像般的男子就是大师兄吗?
在我与浑元各自保持沉默的第三天,那位传说中的大师兄终于出现了。
同样是光光的脑袋,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文邹邹且高深难测的,让人不得不先思考一番,再来说话。
他来得悄无声息,像是突然出现在这寺庙中,如同石块,没有人会注意路边忽然多出一块石头,除非被它绊了一下。
而与他相撞的,正是傻里傻气的浑元。
“大……大师兄?”浑元撞到人后微微一怔,但抬头见到来人后马上反应过来,脸上笑开了花。
“云游到步虞城,正巧途径白睇山,便回来看看。”他话里轻松,脸上表情却是绷紧,像是块万年寒冰。
“太好了!那你见过师父了吗?”
“还没。”那人顿了顿,视线飘向暗处的我来。
不舒服……这种迎面而来的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由他身上,我闻不出一点生人的气息,但此人并非妖或鬼。那股气息几近仙气,却也非仙。
大师兄么……
正于我难受思索之际,那位大师兄接着开口道:“浑元,不打算介绍下你的新朋友吗?”
新朋友,多半指我。
还好,浑元也不算太笨,至少能懂得那人话里的指代为何人。
他只犹豫片刻,随后侧过身子,冲蹲在水缸后露出一对耳朵的我招手,道:“雪稚,来。”
不去。这位大师兄一看就不好惹。
我立场坚定,遂对浑元的话熟视无睹。
自上次我提出想要成亲的话被拒绝后,我与他之间,从前像隔的是一扇门,如今已然隔了座高山。
浑元紧紧锁起眉头,看样子是对我的态度略有不满,但也无可奈何,于是抿着薄唇,不说话。
“看来你的这位友人不太喜欢我。”大师兄似乎真的不擅长笑,连一句揶揄的话都被他说的严肃异常。
不是不太喜欢,是害怕。
他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威慑力,我敢保证,不单是我,若是换了白睇山上的任何一位妖怪,都会畏惧不止三分。
大师兄的眼睛不是寻常人类的褐色或黑色,而是如铅般的灰,但神采奕奕,透着光,凛冽的光。
他若不是人,灵力肯定是极高的。
“夜半三更,白池畔见。”
虚空中,耳里突然传出这样一句清晰的话来,直直传到我小小的脑袋里。嗓音沉沉,有些冷硬。
我猛得紧盯大师兄,心中思绪万千。
他虽没有开口,但那句话必定来自于他。
“算了,既然友人不待见我,我还是先离开吧。”大师兄拍拍浑元的肩,又嘱托道:“下次再与你们叙旧,照顾好自己。”
言罢,不等浑元说什么,身形一晃,竟然走出好几步远。只走几下,人影便消失不见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浑元,眼睁睁看着大师兄离去的方向。最后,才憋出一句感慨:“大师兄的修为已经这么高了嘛?”
他又不是普通人……
我白浑元一眼,抬头望着远处天际那抹红火的烈阳渐渐西移至山头,缓缓沉下。另一边的天空,不知何时,挂上了一轮清冷的月亮。
捌:
白池位于白睇山脚下,旁边便是向阳村庄。
那里的池水四季皆是混浊的白茫,不见鱼草,故称白池。
正是三更,周围格外得寂寥。偶有虫鸣聒噪几声,便再了无踪迹。
夜晚来临,月挂当头,落下无数的缕缕银辉,铺陈于白池之上。池水随风轻轻荡漾,一眼望去,粼粼发光,如同在这寂静的夜里,撒上了数不清的琉璃。
每一滴水都反射着月光的色彩,然后再映照着池畔边男人清秀却紧绷的面容。
男人极高,身形挺拔如松。一袭普通纳衣,饶是穿在他身上,也会让人以为,是哪个出了家的富贵少爷。
不远处的草丛传来轻微的异响,男人面不改色,依旧把控着节奏,转动手里的念珠。他铅灰色的眸子,一下子变得无比深沉。
“你到底是谁?”
我从草丛里缓缓渡出,驱使着四只小短腿走到他的面前,抬起头来,仍是看不清他的神情。
这可恨的身高!
“你可以叫我须弥。”
须弥蹲下身子,定定瞧着我。夜色深沉,他的眸光,比夜更深。
还是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仿佛扼制我的咽喉,字字难露:“深夜相邀,所为何事?”
“你是妖。”
他不过道了随意四字,却让我大惊失色,爪子深深抠进地面,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子以及心神。
“你也不是人。”
我故作无事地回应,勉强扯了笑容。
是啊,兔子也会笑。
还是苦笑。
“我无意知晓你的过往或其他。但……”须弥站起身来,指尖不过轻轻挑,一个无形的气团,便将我悉数包裹,无法反抗,只待缓缓升起,升高到他的眼前。
“你得告诉我,为何留在庙里,留在浑元身边?”
他话猛然凌厉起来,然而我却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是在关心庙里的和尚。还以为他今夜要悄悄除了我这个邪祟,以防日后祸害天下百姓呢。
对于浑元,我自然是无害他的心思。而那些笨蛋和尚,除了偶尔会捉弄他们以消遣外,根本毫无其它念想。
思此,遂坦然地回答须弥:“浑元能看出我是妖,还予了我姓名。我感谢他,甚至是爱慕。而庙里的和尚们,我无意迫害,只是山中日子无趣,换个环境玩玩罢了。”
他沉默片刻,而后点头,垂眸思索了一阵,然后又将眼看我:“你爱慕浑元?”
我怔住,木讷点头。
这种事情,无需隐瞒。
当然,对于情爱的理解,我是似懂非懂,只是于内心觉得,我应是爱慕浑元的。
周身的气团突然消失,脚下没了接触的实感,瞬间便往下掉去。幸而我并非是一只普通的兔子,否则定会摔得半死半残。
我轻轻落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可怜我现在修为不高,不然何苦轮到这须弥来整我。自己起码也是一只青妖,接连被看穿身份不说,如今竟被一个不知是人是妖的怪物在这明谈暗迫。
还好白睇山没有同类,不会被狠狠嘲笑。
须弥终是收了他的神通——那股无形的压迫。
得了自在,我像是条搁浅的鱼,大口大口地吸纳四周充盈的空气。边吸边偷偷瞧向须弥。
他正闭眼转动着念珠,忽地顿住,睁开一双淡然的眼睛,然后径直坐了下来,坐在一片碧绿短小的草地,面前是白光粼粼的白池,头顶是弯如镰刀的弦月。
“你和浑元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
这家伙,又提醒了我一次!
“身份并无大碍。你们隔的,是一个人。”
“一个人?”
我跳到他身边,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那扇永远紧闭的木门。
浑元说过,他在看人。
透过那扇门,能看到一个人。
“你可知浑元是如何成为和尚的?”
他反倒又问了个问题。
我摇头。
“浑元无父无母。十年前,他不过十四年纪。是我在寺庙的大门外发现了晕倒的他,并将他带回寺庙。”须弥讲述的语气十分平静,他看起来不像是在回忆,而是在念一段文字。
“那时他满身是血,奄奄一息。尽管昏迷了,也还不忘梦呓几句,日日重复着那几个字。”
“什么字?”我突然有些担忧,对于须弥口中关于浑元的故事。
“他一直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须弥转头来看我一眼,半张脸悉数掩埋于黑夜的阴影中,难以窥见。
“沈雪稚。一个女人的名字。”
——“你看你这么白,就叫你雪稚好了。”
那时我只瞧见他眼中快速闪过的一丝情绪,正沉浸在新名字里无法自拔的我,自然没有想到那么多。
是巧合么?
我的名字。
和那个姓沈的女人。
心中忽然一空,仿佛有人将手伸进我好不容易塞满的胸膛,掏出那个名叫“浑元”的和尚。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而她亦是浑元最亲近之人,或者说,是最爱之人。当年发生了战乱,在他们那段逃生的路途中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晓。但自以后,浑元便脱离了红尘,削去青发,成为一名普通的和尚。”
他讲到这,就停下了,久久没有再言语。
“那……沈雪稚的家,是在城中吗?”
须弥垂眸想了一会儿,点头。
“嘶……”
我深深吸了口冷气,只觉得这股冰冷的气体顺着我的咽喉,一直深入五脏六腑,冻得我四足发麻。
那扇门里,封闭的是沈雪稚。还有……浑元的心。
我终于知道为何浑元总爱在门前驻足一会儿——他在等她。
也许他觉得她还没死,于是等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回到那个家中。
浑元的喜怒哀乐,展示给我的只有一贯的神情。饶是那唯一一次带着不耐烦的语气,也是因为沈雪稚。
我竟然还想和他成亲?
可笑,太可笑了。
我忍不住嗤嗤笑出了声。
须弥转头看我一眼,还是一样的语调,没有安慰的意思:“在我离开之前,给你留个醒。”
他抬起手,于虚空中写下一句话——卿本佳人,奈何一念之差,毁终生。
字字散发着淡淡光辉,一会儿便化作萤光消散。
须弥站起,伸手拍了拍衣襟,转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口中似是喃喃自语:“尚来缘浅,奈何情深。红蜡滴白宣,娇艳如阳。本左或右,介为中引,便互融欤……”
这一字一句,落在寂静的夜里,似乎连那从未波动过的白池,都被激起了阵阵涟漪。
原来,一直是我自顾自的一厢情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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