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廿三

    伍:

    过了一月,爹爹们逐渐变得焦灼起来。

    我仅从他们只言片语的谈话中得知,商丘即将带兵剿匪,原因是最近山匪肆虐,拦路打劫是惯事,强抢民女也是屡做不爽。

    这种龌龊之事,自然不是我们干的。可山匪还是山匪,虽劫富济贫,但也是劫。而他们那些当官的人日日高枕无忧,自然不会理解百姓的苦难和无奈。

    爹爹们似乎十分惧怕商丘,常常一起商讨对策,却什么也论不出来。

    而我仅对商丘有过一面之缘,说起来,还算他救了我一命。

    爹爹们仍是不允许我下山,自那件事以后,对我看管更是严厉。于是我整日黏着城中归来的一位母亲,听她讲述一些山下趣事,以此消遣我无聊的岁月。

    她是唯一一个崇拜商丘的女山匪,常常跟我谈起关于商丘的丰功伟绩——关于他如何以少量精兵击退数万敌军,关于他如何省吃俭用接济贫苦百姓……

    也许,商丘是个好人,至少对于全国的百姓来说。

    我暗暗想着。

    有风拂过,吹落了最后一朵梨花,光秃秃的枝桠上,只剩下几片霜花。我呼出一口气,看面前渐渐升腾起白雾,模糊了视线。天色逐渐变得靛蓝,云朵飘飘荡荡,游向远方。

    原来,已经入了冬。

    可日子却还如往日般,流水似的淌过。待得昔日的鸡雏已半大,还是任何事都没发生时,爹爹们便放下了戒备心,重新开始安心度日。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在某本书中看到此话,于是打着手势问母亲——这是何意?

    不想母亲见到此话,脸上渐渐浮现出担忧的神色,她正欲开口,屋外忽然锣鼓喧天,汇聚着此起彼伏的喊叫。

    有人大喊一声:“商将军带兵上山来了!快跑啊!”

    于是那位母亲慌乱起身,透过窗子看了眼屋外情形,转身从袖口里掏出一把匕刃交予我手,嘱咐道:“笙儿,躲起来!”

    我被大力推搡到柜子里,脑袋撞在木板上,撞得我头昏眼花。待缓过神来时,母亲已经不见了。

    商丘的军队都是经历过沙场战争之人,大多功夫了得,不过片刻,我的几位爹爹和母亲,便全给绑住了手脚。

    爹爹们虽算不上武林高手,却也是有两手功夫的,如今却被擒得这般容易。

    在还未有人来此搜查前,我从柜中爬出,将母亲交予我的匕刃小心藏于袖间,悄声移步虚掩的门旁,偷偷向外观察着。

    我一眼就看到了商丘,立在人群中,醒目异常。

    他今日换了战袍,威风凛凛。俊秀的面容暴露在日煦下,如山画眉,如水描眸。

    上天应是眷顾他的,战场杀敌,刀剑无眼,而他脸上竟是干净得很。

    我平生所见的男子中,无非是爹爹们看得最多,他们大多都是络腮胡,且五大三粗的。要不然就是像乌克岚那般,看起来油腻腻的。

    然,似商丘这般俊俏的,倒是头次见到。

    大抵埋伏不适合我,到头来终是被士兵所发现。他们将刀剑抵在我的脊背被迫走到商丘的面前,刀剑稍稍向前一送时,我吃了痛,狼狈跌倒在地。

    还不能动手。此刻若是还手,恐怕不止家人性命堪忧,就连自己都难保了。

    想到此处,遂是耐着性子,暗自攥紧了袖间的匕刃。

    “将军,发现一个可疑女子。”

    他抿着薄唇,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嗓音依旧清洌:“你可是被这群山匪掳来的?”

    他怎会如此觉得,莫非是我穿着原因?

    不动声色地低头瞥了自己一眼。

    嗯……衣裳补丁多了些,颜色素净了些,倒有点像难民村的姑娘……

    难怪。

    可谁让我们是穷苦人家。

    他问的问题,我自然是无法言语回应,也不想做出手势,便这么跪坐在他面前。

    地上碎石硌得我生疼,但也只能忍着了。

    “你倒是有些面熟啊……”

    见我始终不说话,他蹙起了一双眉头,虽感疑惑,却还是伸手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力量生猛,全然不顾我是个女儿身。

    看他长得这般好看,怎么也和那些野蛮人一样动作粗暴。

    我忍着腕上的疼痛,看准时机,抓紧手中匕刃,倏地一送,便抵在他脖颈间,抑制了他的动作。

    几乎是一瞬,周围连声传来士兵刷刷拔出剑的声音,听上去让人有些心惊胆战,同时,一道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放开将军!”

    这声音,像极了那日怡红庄内回应玉妈妈之人。

    余光扫去,只瞧见那人战袍与普通士兵有些不同,应在军中应该占有一地席位。

    轻哼一声,我故作镇定,有条不紊地威胁着商丘,其实内心早已波涛汹涌了。

    我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不远处被五花大绑的爹爹母亲,嘴里只能呜呜啊啊的叫着,与那树上的乌鸦般,不曾想这副模样竟十分滑稽。

    商丘循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突然勾起唇角,轻笑一声:“我也是糊涂了,若是被抓上山来的,怎会举止如此自由。原来……你是个女山匪。”顿了一会儿,他的目光收回,直直落在我的脸上,仿佛能够看穿我的五脏六腑,直面内心深处:“还是个小哑巴……”

    这个人,不愧身为南朝将军,果然是沙场征战多了,锻炼了鹰一般锐利的双眸。不过一眼,竟让我想要弃械投降。

    我皱起了眉目,有些胆怯,也有些不悦——虽然哑是事实,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道出真相。

    于是将匕刃更加贴近了他的皮肉,却颤抖不已。

    我想告诉他,爹爹他们并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人,只是为国所迫才当的山匪,却未乱伤人性命。

    然,我无法言语。

    商丘依旧望着我,不同于那晚,他的面色此刻稍显温和:“念在那夜你助我们抓到乌克岚有功,我可以不将你关进大牢。”

    嗯?我有功吗?

    反倒是我该谢谢他及时赶来吧。

    “正好,我需要一个安静的书童……”他如是说着,在我出神之际,猝不及防夺下我手中的匕刃。天旋地转间,却是我的脖颈一凉,传来丝丝的疼痛。

    陆: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商丘竟然如约并未杀我,也没杀爹爹们,只是将他们收押大牢,待日后再审。

    我本以为他需要一个安静的书童,不过是骗我掉以轻心,好趁机夺下匕刃的借口。可当我身处于诺大的将军府,换上了一袭灰袍,将长发绾成了小包子模样端茶倒水时,才惊觉——原来是真的!

    呆站在门旁,他轻飘飘的视线扫过来,语气慵懒:“小哑巴,过来。”

    我讨厌他喊我小哑巴,同时讶异于他竟能看得懂我的手语,可我还是一个“善恶分明”之人,才不会轻易为美色所动,因此在他让我磨墨时,故意使了极大的力,将黑乎乎的墨汁飞溅到他雪白的衣裳上,斑斑点点的,看起来着实狼狈。

    哈,活该。

    看着他面色阴沉的样子,我就特别愉悦,仿佛自己打败了一只为祸四方的野兽。

    我时常无法反驳他的话,也时常怀念屋前的梨树和满山遍野的野草鲜花。以往的日子令我怀念,可我知道,那是段回不去的日子。

    已逝之时不可追,唯有放远将来,方得自在。

    这个道理,我懂得。

    如果商丘没有关押我的家人,也许我会很感激他。毕竟他教会我四书五经,教会我人情世故。

    我终于明白胡爹爹那日是将我卖给了玉妈妈。

    原来,除了金银首饰,鸡鸭鱼肉,瓜果蔬菜,人,也是能拿来做交易的。

    我在将军府待了数月,从初冬更迭为深冬。

    而南朝虽分四季,可时近深冬,仍是唯雪不落。

    商丘所休憩的院内也植有梨树,可惜不在花季,便无法赏到花如雪下,饮醉树荫。

    我坐在他书房前的台阶上,面前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树,书房的窗子大敞着,其主正在窗前的桌案上忙碌着。

    能看到他今日穿了一身素色长袍,同往日一样,是并不张扬的颜色。

    大概他就喜欢素色吧。

    我轻声的叹息引来了商丘的侧目,他停下手中的笔,缓缓走了出来。

    “怎么了?”

    他出声询问,同时坐到我身侧的石阶,替我担去衣襟上的灰尘。

    我有时会觉得商丘是个极其温柔之人,尽管他将爹爹母亲们关进了牢内,尽管他常说“沙场最不需要柔情”。

    可谁说将军就不能温柔了。

    ——南斋似乎从不下雪。

    我打出手势,他静静看着,随后点头应和:“因为南斋地处四国最南端,临近沙漠北椽。”

    这个人……真是不解风情。

    然而他沉吟片刻,却是对我道:“今夜戌时,再来此地。”

    话罢,人便站起,转身回了书房。

    他又要做甚?

    这个将军总是会时不时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令人捉摸不透。

    为了搞清他的花样,我如约而至,在戌时推开商丘所息院子的大门。

    一眼扫去,院中洒落了一地的月华如水,石桌上竟摆着一壶酒,两盏青樽,却始终不见邀我来此之人。

    有风拂来,一抹白猝不及防入了眼帘,又轻轻拂过我的面颊,痒痒的。

    这是……

    不经意看,我还以为是雪迎扬在月光下。待飘落至掌心一瞧,才发现,原来不过是碎纸屑罢了。

    而那棵原本光秃秃的梨树,不知何时,竟盛开出了满树的“梨花”,待风拂来时,便纷纷扬扬地落下,飘散于清冷的月光下,氤氲于寂静的庭院中。

    眼前一幕如同幻境般使我久久震惊不已,感到喜悦的同时,还有感动充斥着内心,充斥在我的四肢百骸,沉重地激荡,激荡出一朵花的形状来。

    许久没有热过的眼眶,此刻也湿润得不成样子。

    这都是商丘弄的?他还是那个不解风情的将军吗?

    我四下寻找他的身影,最终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于是回头去看。

    商丘从阴影中走出,站在我的身后,望着自己设计的一幕,颇为得意道:“是不是很感动?”

    这个笨蛋。

    我咧嘴笑笑,然后打出手势——谢谢。

    下一刻,他却忽地凑近我的耳畔,使我感到双颊一下子变得火热了起来,而他温和的嗓音如同一壶清酒,竟是让我觉得微醉,真是如同醉了:“等一切尘埃落定,举国太平,我就带你去北衾吧。毕竟那里的雪是世间最好看的了。”

    几字过耳,翩若惊鸿。

    这个男人,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我抬头望去,撞进他笑盈盈的眼里,倒映着自己的模样。他薄唇微微上扬着,几缕碎发落在额前,更衬得他眉清目秀。

    今日仔细一看,他确实长得格外好看。

    我的嘴角一度上扬着,重重点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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