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父母尚在，而他，尚被称之为墨染，未满6岁，正是个狗都嫌的年岁。
尤记得那时父亲审问罪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回来的时候已经子时，他坐在榻边，脱下鞋袜准备换洗。
“好臭，好臭好臭！爹爹你太臭了！”
“哈哈，你这臭小子，怕不是皮实了吧？居然敢嫌弃爹了？”
“好了墨染，可不能如此说爹爹啊。”他的娘亲总是温声细语的，哪怕训斥他都宛如春风拂面。
“娘，你闻闻嘛，真的好臭啊！”那狗都嫌的皮猴，不但自己把鼻子凑爹爹的脚上来来回回嗅了多次，还拉着自己娘亲俯身去闻。
强有力的咸带鱼味道让他的娘亲也脸色微变，于是她亲自打了一盆水来，挽起袖子给他的爹爹洗脚。
他还记得那时候，母亲也是如此这般挽起袖子露出白皙修长的手臂，也是如此这般撩起水缓缓浇过脚背，一次，两次，不一会儿白嫩的手指便成了鲜艳的花朵。
爹舒坦的叹着气，伸手替娘亲挽起额头散落的发，道了一声：素娘辛苦了。
彼时他看着自己母亲观音娘娘般高洁的垂颜，意气风发的说：娘亲，以后墨染也要讨一个跟你一样的娘子，也会为我盛水洗脚。
“哈哈哈，毛都没长齐，就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啦？”
墨染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的老爹，又道：到时候，我要跟我娘子举案齐眉，再生一个像煜哥哥一样的孩子。
“是是是，到时候爹给你物色一个贤惠可人的娘子，可这儿子啊，我看最多只能像你这般成为个皮猴了，万难跟煜皇子那般出色。”
“哼，我不管，我就要生个煜哥哥这样厉害的儿子！”
“哈哈哈………………”
而梦境的最后一个画面，却是漫天的腥红，不知从哪个角落开始晕染开来，染红了父亲母亲的背影，也染红了他的眼眸；他彼时的豪言壮志，全都化为白雪，消融殆尽。
红色渐渐沉淀，没入无尽深渊，满身的虚汗浸没着他的身躯，他缓缓睁开眼，缓缓而又微不可闻的深吸口气。他并不爱做梦，因为从那时候起，所有梦的结局全都是那片虚妄的猩红，挥不去，抹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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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巧合，在同一月光下，柳眉也起了梦魇，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世界，在那儿，曾刚入豆蔻的她，亦是如今这般的年纪，却已经满身负累。
“院长妈妈，求求你，求求你，阿妍不想！”
彼时，她哀求着，也是如此这般跪在地上求着人。
“可是阿妍，只有这样，高叔叔才肯继续给院里捐款啊。”
“院长妈妈，阿妍去打工，阿妍打工赚钱，阿妍不想□□，阿妍，阿妍才15岁啊！”她紧紧抱着院长妈妈的大腿，深怕一不小心，自己就被卖了。
院长纠结的面容在听到15岁时猛然一怔，“15岁？对啊，你才15岁啊！哎……我苦命的阿妍……”
她是福利院的院长，今年才刚到50岁，却早已满头华发，看上去竟像是60多的人了；为了维持这个福利院，她也费尽心机，她已经很努力了，然而天道不公，人心不仁，这人世间根本没多少人尚能保存一息怜悯之心，想要维持福利院，只能剑走偏锋，捡着旁门左道的线路苟延残喘。
她以为自己能够狠心了，可是当尚且稚嫩的柳妍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如泣如诉的吼着自己才15岁时，她又心软了。
最终，院长拒绝了那个想靠赞助福利院而娈童的高老板，福利院也已是寒风下的枯枝，几近凋零，最后靠着院长咬着舌头尖儿吞着自己的血一狠心卖了老宅的房子换了点钱才勉强存活了下来。
柳妍深知自己无以为报，只能拼命打工，拼命赚钱，以偿还对院长妈妈的亏欠，并且补贴福利院的日用……
对柳妍而言，任何能赚钱的机会，她都会拼了命的去参加。彼时市中心的商城举办了一个歌唱比赛，一等奖能有5000元的礼券，她卯足了劲去参加，放学后去音像店里听流行歌曲，回家后又偷偷练习，终于挤进了决赛。
不记得那时候是遭遇了什么事情，她唯一的一支口红落到了地上，已经只剩下一小截的口红糊了一地，更再也无法涂抹上唇了。
那一刻，艰苦、委屈、心酸、茫然，各种心绪涌上心头，她在卫生间杌自哭泣，恨不能此刻就把自己塞进蹲坑里用水冲走，再也不在这人世间苟延残喘下去。
哒，哒，哒……
模糊的泪眼里，出现了一团白雾，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呛人的烟味。
有人在她的面前吸烟，吞云吐雾的形成一团白烟飘飘扬扬，带着呛人的味道宣告自己的到来。
“哭什么？”彼端有人问道，冷漠而又妖娆的声音。
“我，我不知道。”
“……”
沉默之中，柳妍却感觉到了对方依然在等待她的答案。
“我，我的口红掉地上了，我等下参加比赛……没……没……。”
“呼……”那人继续吞云吐雾，依然是事不关己的漠然表情。
然而，柳妍眼前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包，小包在面前晃了晃，是那人的化妆包。
“谢谢……”柳妍接过化妆包，却不知是饿了许久还是哭了许久，指间颤抖一直捏不住化妆包的拉链。
“哎……”那人叹了口气，把尚存一半的烟屁股叼在嘴角，转过柳妍的头面向自己。
此时柳妍才清楚地看到，那是个美女，烈焰红唇，眼梢带媚，只是眉眼间透露着薄凉和淡漠；那是一种很矛盾的美，明明烈焰燎人，却冰可刺骨。
她似乎很习惯别人惊艳的眼神投向自己，抿唇一笑百媚生，轻抛烟圈向羔羊。
那天，柳妍享受了上百元的化妆品在脸上涂抹的奢侈感，那双精致高贵的手指抚弄脸颊时明明带着微凉的冷淡，却让她打心底里生出了一股子安全感和依托之情。
那日，比赛结束后，她拿着一等奖换来的礼券，满是兴奋过后的惆怅和疲惫，她呆呆的站在商场的门口，眼前是灿烂的阳光，路过的人形形色色，满脸的冷漠和寡情，一口气郁结胸口，到底何时她才能摆脱这样的生活。
一抹千娇百媚的嫣红映入眼帘，是她！
她说，做我的主播吧，我把你捧红，你想要的怎么样的生活，就能有怎么样的生活。
当时逆着夕阳，一晕光圈落在她的背后，晦暗不明的容颜，却让柳妍脑海里闪过一句话：信其者得永生！
她选择了信她，不顾院长妈妈的反对，毅然决然做了主播。
第一年，她做的很艰难，一个福利院出来的小孩，就算再会察言观色，却实则口笨嘴拙无力应对，就算再怎么打扮，也依然一副穷山沟沟里出来的土包子模样不堪入目；她以为她那个人会对自己失望，然没有，她只是花钱给她报了一个又一个学习班。
第二年，她终于学会了‘套路’一途，满屏的打赏，是她满满的心机，急功近利。
第三年，她的某个粉丝为了给她打赏，挪用公款被捕入狱；她悔恨，她懊恼，她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还清了这个窟窿；回首之时却着那人笑容妩媚，伸展手臂，把她拽入怀中，说了句加油，那时的怀抱如此温暖，让她凭添无数力量和信心。
第四年，重又身无分文的她，学会了真诚二字，她努力学习，充实自己的直播内容，回报每一个支持她的粉丝以及支持她的那个人。
第五年，不知道媒体哪里挖到了她把直播赚来的钱都支持福利院的事儿，一时间铺天盖地的报道，皆在夸赞她的善举；她惶恐，因为那只是她的偿还而已，根本不值得夸赞，那人却浅笑嫣然，直指她心口说了一句但求问心无愧。
第六年，那个人说：除了捐献，更要多参加公益活动，这是她到达制高点所需的垫脚石，于是她开始每周去做公益，日复一日，从不间断，从不言累。
第七年，她终于实至名归的成了头牌，福利院的钱也再也不紧张了，她达成了那个人的诺言，也报了福利院和那人的恩，她想，自己终于可以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
彼时，她坐在价值百万的保姆车里，看车窗之外，烈日灿烂依旧，行人来往依旧，可是她却再也找不到自我了——那个叫柳妍的女孩，真正想要做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公鸡开始打鸣，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台探了进来，却发现床榻上的小人儿已经睁着眼望了许久。
柳妍，不，在这个时空，她叫柳眉，只叫柳眉，或许她能如此顺畅的接受这个身躯的主要原因正是因为她想为自己活一把，痛快肆意的活一把；为报恩、为还一场承诺而活实在太累了，在那个时空的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失去了人生目的，像一个傀儡，名为偶像主播的傀儡。
柳眉趴在窗台边，虔诚的看着旭日缓缓升起，这……是她的新生，她想要做一个全新的自己，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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