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发现,近来,自己伺候的这位爷,似乎变了。
如果说这种变化多具有颠覆性,那倒也不至于。只是在某些细微处能明显感觉到,他变得有些荡漾,更准确地说是……闷骚。
明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却时不时露出笑容。
原本恨不得一有空闲就瘫在床上,现在却随时都洋溢着“小爷要上天”的激情。
晴雯默默地计算着,这种诡异的状态,已经持续四天了,并且,远远没有消散的迹象。
她瞥了一眼边看医书,边露出蜜汁笑容的长生,试探性地询问:“三爷,您近来可是遇见什么喜事?”
长生“嘿嘿”地傻笑过两声,尔后稳住自己的情绪:“没有。”
明显感觉到他洋溢着欢快气息的晴雯,再度默默地瞧了瞧自家这位犯蠢的爷,淡定地走出房间。
长生又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他近来,的确是极为激动。这份激动并不是因为察觉自己喜欢黛玉,而是在发现自己心悦小姑娘之后,更深一步地意识到,小姑娘很、相当、非常、极度可能也喜欢自己。
其具体依据为,按着黛玉的别扭性子,若是对他完全没有感觉,就肯定不会那般发问。
所以,他较之往日,愈发兴奋了。
可为什么愈发勤奋工作,却并不是因为精力充沛到无处发泄,而是因为,作为一只具有长远目光且偷听过九年义务教育的阎王,他深刻地认识到,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换言之,在人间,他并不是法力无边的阎王,而只是一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穷鬼,养不起老婆,养不起孩子。现在的他年轻俊美,风度翩翩,还能靠着一张帅脸吸引黛玉,可等年老色衰之后,他就只能被老婆嫌弃,被孩子赶出房子,最终沦落为可怜的、只能养着七只猫天天换着rua的,孤寡老人。
不对,他穷,猫主子都不会看他一眼。
想到如此伤心处,小阎王不由得为自己流下一把伤心泪。
所以,为了避免此种悲剧发生,小阎王决定,挣大钱!
他频繁地往药铺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过,如果贾珠在的话,可能会劝长生不要去。毕竟贾珠觉着,就他现在这个降智的状态,治病完全等同于害命。
但是贾珠近来不在贾府内,所以也就没人会拦住他了。
而长生频繁往药铺跑的行为,也让更多了解他本性的非贾府人士感到惊奇,例如,秦钟。
长生知道他身体素来不好,见着他也不觉得奇怪,让他把欠条打好之后自己去找药童拿药。
这是长生店里已久的规矩,若是穷人无钱看病抓药,可先找好保证人,打欠条一张,约定还款年限,公证画押之后,便可直接看病取药。
只是,瞧见跟着秦钟一起来的衣着简单的男子,长生瞧了瞧他的神色,不明白为何他眼里含着怨愤。
他犹豫着,还是出口询问:“这位公子是?”
取药的秦钟这才发现,和自己一同前来的男子站在门外,未曾入内。他便走出门外,将男子带入,刚想介绍:“他姓……”
“我姓邵”,男子径直打断秦钟的话,冲长生一抱礼,“名且衣”。
“邵且衣?这名字倒是奇怪”,长生把这个名字在嘴里绕过一遍,便抬眼望向眼前的男子,见他鹰眼狼眸,似有英雄之气,却又有凶残之心。
由相貌确定人的品行,长生是不相信的。但是从眼前人的面色里,长生并瞧不出丝毫的病容,所以他有些疑惑:“你来是因为?”
邵且衣沉默半晌,面有挣扎之色,似是做好决定,他方才开口:“想请贾大夫替我爹看病”,顿了顿,他补充说,“我现在身无分文,但是诊治费用和药材费用我可以先打欠条,日后加倍还你。”
长生乜斜他一眼,边说边收拾药箱:“无钱看病,可先打欠条,这是我素来的规矩。若是翻倍要价,便是以行医救命的由头害人,便踏破我自己的底线了。”
邵且衣微怔,瞧他一眼,没多说话,引着两人去往他家。
屋舍破旧,难避风雨,长生随着他走进屋内,还能看见透过茅草的阳光。
躺在低矮泥床上的老人形销骨立。
或许按年纪来说,他也算不上“老年人”,只是他太瘦,须发杂乱且花白,带给旁人的感受就是这人已经老去了。
老人许是眼睛也不大好,他拉住坐在床榻边的自己儿子的手,半是期待半是疯狂地问:“是你娘回来了吗?”
邵且衣替他压好芦花被的被角,扯出一个笑容:“没有。爹,这是我给你请来的大夫。”
长生静默地观察着床上人,本以为这又是一个情深不寿的故事。
却没料想,上一刻还怀着些许憧憬的老人,下一刻猛地往自己儿子脸上扇去一耳光:“狗杂种,连个该浸猪笼的臭女人都找不回来,我当初就该掐死你,白白把你养这么大!”
见到这一幕,不只是长生愣住了。连秦钟也呆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是该回避,还是该上前拉住他父亲。
但邵且衣什么也没做。习以为常地受了父亲的巴掌,笑着说:“爹,这是大夫,等你病好了,儿子考□□名,就把她带到你面前。”
老人这才平息愤怒。而愤怒一消失,所有的气力也随同消散。他又沉沉睡去。
邵且衣见老人入眠,无意地碰了碰自己脸上的红痕,平淡地对着长生说:“帮我爹看看罢。”
长生由呆愣中走出来,坐在床榻间替老人把脉。又问了邵且衣些许情况,方才给老人开了些药。
但因着老人脉相里并无病态,所以开的也都只是些补身子的药。
长生把这点告诉他,邵且衣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这件事做完,邵且衣便想将秦钟和长生送回药铺。
长生思量许久:“若是你需要帮忙,可以来药铺找我。如果是银钱的话,可以打欠条借给你,日后再还也可。”
邵且衣神色里似乎有些微动容,但他一出口,仍然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必。今年我考中乡试,成为秀才之后,家里的田地便可免税,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长生没有勉强他,但也没让他送,自己和秦钟走回药铺。
边瞧着他的神色,秦钟边说:“我考中秀才之后,就感觉在贾家的族学里学不到什么东西,还是珍爷帮我寻了个私塾,这才就认识他。”
长生未搭话。
“我只知晓他父亲长年卧病,母亲跟人跑了”,没期待长生会有何反应,秦钟自顾自地说,“却没料想到他在家过着这种日子。”
何种日子,不都是日子吗?
长生想着,掏出四两银钱交给秦钟:“他与我素不相识,又是个重自尊的,我不可能直接把钱送给他。”,稍微停顿,他继续说:“你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若是他有什么需要,你偶尔可帮他些许,倘或不够,自可前来找我,我自当尽力而为。”
掂量着掌心的银子,秦钟忽的想起,当初在族学里时,贾兰是如何帮助自己的。
当时还觉得奇怪,为什么向来没有交往的贾兰会如此热心肠。而现下听过他的嘱咐,就明了当初必然少不了长生的帮助。
秦钟想着,摇摇头:“你不需要做这些的。就算你帮别人又能怎样呢?他们未必感谢你,甚至还可能反过来怪罪。”
“我帮人是为了自己开心,又不是为了让别人感激我”,长生奇怪地瞧他一眼,懒懒散散且欠揍地,“帮不帮是我的事,与别人无关;而接不接受,则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
明明辈分和年纪比自己大,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带着没成熟的孩子气。
可谁都知道,按着孩子气行事的人,内里偏有一番成人所不能理解的道理。
秦钟摇摇头,语含无奈:“当真是嫌钱多。”
“钱多?”,长生瞥向他,同样是一脸无奈,“实不相瞒,我已经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鬼了。”
听到这话,秦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粗麻衣,尔后瞥了瞥长生的锦衣华服。随后,他想了想自己空空如也的钱袋,目光又转向刚刚被长生随手塞过来的四两银子。
然后他温柔地念着:“长此以往,必相赠以芍药。”
“说人话”,贾长生斜他一眼。
微笑着,秦钟发出友善的声音:“滚!”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