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宝玉拉着长生又去看过秦钟几回。
掐着手指算了算,两人估摸着应该去看过六次。而期间,秦钟虽然身体已经日渐大好,但不知是因为何事,精神总是颓废的。
初时,宝玉还常常劝着秦钟,约着他四处玩耍,以使他心情欢愉。但日子久了,宝玉见他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情状,遂也有些难受。
他身边的袭人细心,观察到宝玉情绪低落次次都是在见过秦钟之后,心底便猜中七八分。为着宝玉的心情,袭人虽然不是每次都变着法子不让他去,却也渐渐使他减少了去的次数。
每周两三次到每周一次,再到两周一次。
后来便是宝玉自己找到了新趣味,据说是近来贾府里再修什么园子,便忘记再去照顾秦钟了。
宝玉虽然不去,但还是吩咐小厮每月给秦钟送些银两过去,以免他的生活难以维持。
秦钟由此便知晓宝玉的关心,却也感概他的心思易变。
贾宝玉的确是可来可不来了。但作为大夫,长生还是要去的,因而这两人反倒日渐熟识。
“身体已经大好,精神却依旧不振。可见是心病”,又一日,长生替他把完脉,收起行具,悠然道,“心病,急不得。”
“知晓了”,秦钟收回白净的手腕,扯出一个笑容。
贾长生睨他一眼:“笑得丑死了。”
被斥责,秦钟也不反驳,耸肩:“那你告诉我应该怎么笑?”
“发自内心地笑,不想笑就别笑”,贾长生道,忽的想起黛玉常哭,又补充道,“想哭的话就憋回去。”
小姑娘流泪,他便是哄着。要是这大老爷们儿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他怕是会气得直接踹上几脚。
典型的双标狗。
理直气壮,一点也不心虚。
而听到他这一句话的秦钟,嗓子微哽,嘟嚷道:“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想哭就哭。”
“在别人面前,随你”,贾长生不以为意,“在我面前哭,我就趁你伤心,揍你一顿,顺便发泄我的火气。”
“真狠啊”,秦钟感慨,可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惧意,反而好奇道,“你会武术?”
“不正经的非武术世家出生”,贾长生坐在圆凳上,抿了一口冷茶,补充道,“但肯定比你强。”
秦钟“嗯”了一声:“比我强的人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长生有些无语:“这是值得自豪的事情吗?”
“经历过生死”,秦钟笑,“荣辱反倒不是值得挂在心间的事。”
“或许罢”,贾长生以折扇轻敲他的头,三下,“今后准备如何?”
听到这话,原本有了些生气的秦钟登时又散去生气,他垂下眼睑:“淫且不孝,我活在这世间也是罪过。”
听过,长生微怔。
贾家学堂里的事,智能儿的事,他父亲的事,都是秦钟亲口告知他的。
长生可怜他,却又觉得不应该可怜他。毕竟,年少时犯下的业障,哪能因为“无知”二字就被轻易原谅呢?
看来,管好自己的小兄弟,是人生一件要事鸭。
三千岁的小阎王想着,煞有介事地向下瞥了一眼。
恶果只能自己吃的,但长生还是询问:“女孩儿呢?”
智能儿是死是活,秦钟早已不知晓。被突然问及,他心境里酝出几分难过。
最初他就未曾抱有娶她的心思,不过是仗着□□放纵行事。而眼下,当所有的色*欲消散,他吃遍恶果,才知晓前段日子的自己是如何混账。
父亲和姐姐对自己的期待,智能儿对自己的喜爱,一幕幕又冲上他的脑海。
秦钟不敢再想,径直摇头,打断了自己的回忆。
“她才是个可怜的。犯了戒,现下连踪迹也不知”,长生叹气,在心底胡乱念过几句往生咒,叹道,“若是你有心,就去寻她罢。”说罢,他起身预备离开。
“三爷”,眼底神色不明的秦钟唤住他,“人在世间,情之一字,当真如此重要吗?”
贾长生转身:“不知道。”
秦钟捏紧发硬的床被,环视着破败的房屋:“若是无情,能如何呢?”
贾长生笑:“不知道。”
秦钟不罢休:“若是有情呢?”
贾长生还是笑:“不知道。”
秦钟的手指陡然一松,像是给自己找到解脱的路。似笑非笑:“那我何必当这世间的有情之人?”若是当个无情无义之人,不是更逍遥自在吗?
何必当个有情之人呢?
听见这句问话,恍惚间,长生似乎又看到了妻死时崩溃的贾赦,憔悴的贾敏和林如海,以及伤心的黛玉。
忽的联想起自己。
阎王爷只有一颗铁心,所以,不会生出真正的爱恨。因而他径直脱口而出:“大概,人之为人,便是因`情'一字罢。”
秦钟愣住。
长生径直离开了。
我是个有情之人,秦钟望着他的背影,对自己说,可情又有什么用呢?
独留破屋露瓦,风雨不避,空无一人。
倒不如弃情绝爱,做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在这世间谋得一番出路。
秦钟闭了眼,暗暗定下决心。
没过几日,长生就听说秦钟去了学堂,便知晓他应当是心绪转好,或许也已有了自己的打算,也就没再去瞧他。
宝玉聊着秦钟,颇有些遗憾:“琼卿说他立志科举,可惜世间又少了一位清白男儿。”
长生常年在外,但对宝玉的性子是极为好奇的:“为何科举之士就不是清白男儿呢?”
往日里每每说起这样的话,宝玉都是被人训斥或者被当作痴病,倒是头一次听人问起原由,不免心内感慨,笑道:“古人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们总以为自己货的是`文武艺',哪里想起帝王所言`天下英雄尽入吾瓮矣'。”
贾长生脑子一绕,就明白他的意思。回笑道:“怪不得你这般厌恶科举,原是觉着它把人变作可贩卖的牲畜了。”
宝玉倒是没想说得这般直白,但眼下听见也是一惊,但观对方神色怡然,仿佛说得不是什么违背伦常的大事,也就懒懒地望着天空:“何止?”
他端正神色,继续道:“天下人分男女。科举却只允许男子参加,怎知女子没有真名士?”
说到此处,耳听得假山石后边传来一阵微弱的浅笑,宝玉一惊,吓得魂都要飞出来。
贾长生辨着笑声,不由得也一笑,安慰道:“莫怕。”宝玉心刚定,随即听他戏谑道:“来人可是最记仇,又告状的。”
假山石后的林黛玉听此,耳尖一红,想起往事,边出声边走出:“若论告状,我是比不过小舅舅的。”
“林妹妹”,虽然来往不多,但宝玉素来是喜欢这林妹妹的行事作风的,可想起自己说的话,不由得害怕,急忙拉住她的衣袖,恳求道,“妹妹可千万别告诉老爷。”
林黛玉便知道他信了长生的话,气道:“谁会告诉?我又不是你三叔。”
这是说他好告状,贾长生不由得摇头笑,一敲宝玉的头,转手又去敲黛玉的头。
但黛玉似乎早已知晓,身形一闪,便躲过他的折扇。正是唇角微勾洋洋得意之时,贾长生又是一扇而来,力道微重,她的笑容被打得愣在原地。
留下些许红印。
黛玉倒不觉得疼,但紫娟替她疼,愤愤道:“三爷怎的欺负我们姐儿?”
贾长生是知晓自己的力道的,并不觉得过重,知晓她只是皮肤反应比较强,耍无赖道:“谁让她躲开的?如果不躲,也就不重了。”
紫娟愤愤道:“你先动手的。”
贾长生还是笑得没皮没脸:“难道要等你们姐儿先动手?”
紫娟气急,涨得满脸通红:“我们姐儿可没说要动手!”
长生不慌不忙,笑嘻嘻地摇着折扇:“我动手之前也没说话呀。”
至此,林黛玉便是知晓他劣性犯了,也不说话,轻轻从他手里抽出折扇,趁他没反应过来就直接敲过三下。
贾长生被她的举动弄得发愣,于是,额间也顺利地出现一条红印。
黛玉拉着紫娟,粲然一笑,不说话,转而离去。
独留下浅笑的宝玉和怔愣的贾长生。后者摸摸额头,从痴愣中清醒,不免发笑:“怎的这般任性?”
宝玉也闹着要去敲他的头,轻笑:“三叔,你如何有脸皮子去说教林妹妹。”
不提防间,长生也被宝玉敲了额间,他“毫无芥蒂”的一笑,柔声道:“我先去二哥那处聊聊天。”并且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放心罢,我是不会向二哥告状的,绝对不会。”最后又是一个和善的眼神。
宝玉听到他父亲的名字就已经浑身颤抖,更别说和别人闲聊贾政了。腿肚子一打颤,遂匆匆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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