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是相互戏谑,忽的听见远处小厮的喘气声,贾珠起身,呵住:“赖尚荣,急急躁躁地成什么规矩!”
名唤赖尚荣的小厮,听着这语气,仿佛就是听见政老爷的话一般,定睛细看,慌道:“珠大爷,老太爷快不行了,您快带着贾长生去。”
“不行了?”,贾珠难以置信,瞪圆双眼,即刻跳下来,和贾长生匆匆小跑,抵达梨香院。
只见荣国府,老祖宗贾史氏,子辈贾赦及其夫人贾张氏、贾政及王夫人,孙辈贾琏,和贾府上下小厮丫鬟都集在此处。
贾母已然哭过一会,眼眶通红。
半年未见,老太爷形容枯槁,全身的皮都如同贴在枯瘦的骨架,青筋暴露,嘴边的唾液沾湿高枕。
他的瞳孔几近失去生气,却在望见贾长生那一秒忽的发亮,同完全无法抬起的颤抖手指,指着贾长生,奋力说着些什么。
贾长生及下人们都离得远,听不清,只见跪在地面的贾赦猛地跳起,神色大变:“老太爷,不可!”
“混蛋,你给我跪下来!”贾政瞪他一眼,额间青筋泛紫,恨铁不成钢,咬牙道:“你还嫌爹不够烦心是吗?”
嫡次子骂嫡长子,这是贾府里第一次见到政老爷僭越规矩,俱是一愣。
贾赦显然也被呵住了,痴愣着,在妻子张氏的搀扶中跪回地面。
“别闹了”,贾母叹息,轻拍贾代善的手,让他放心,“横竖我们府上也不怕养不起一位主子,按着老太爷的心意便是。”
贾赦似乎还想争辩些话,但贾张氏在他耳边轻说些什么,他也就安静下来。
虽然仍旧是愤懑不平的模样。
老太爷手指微动,眼睛瞪得浑圆,显然是还挣扎着一口气在。
旁的人不明白,只以为老太爷还有未交代完的遗言,独有贾母知晓,他在等。
等贾敏。
贾代善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外,他仿佛听见看见女儿女婿快步而来,仿佛听见外面在喊“林姑爷和大小姐到”,他心底的最后一根弦松了。
听闻老太爷状况不好,林如海带着妻子急匆匆地赶来,还没入门,却听见贾府上下哭声一片。
贾敏身形一晃,幸亏林如海手疾眼快,把她扶住。
林如海回忆起婚礼上那位精神百倍的岳丈,所有安慰的话,都没办法说出口。
贾敏抿唇,和林如海一同由角门走进梨香院,远远地望见贾政跪地,号啕大哭的背影。
爹……
贾敏直觉得嗓子干涸,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面上,却已是湿润一片。
林如海扶着妻子往内走,贾老太爷早已撒手人寰。
两人跪倒在地,贾敏泪流不止,昏厥在地。
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姑爷,你先带着敏儿去厢房稍作歇息;赖大,去请太医来;政儿媳妇,你去安排丧葬事宜;赦儿媳妇,你去安排丧报事宜。”
贾母的声音仿若定海神针,霎时把府内的忙乱都镇住;余下其人各自领命,有条不紊。
贾长生跟随贾珠,正准备出门,却被贾母叫住。
“贾长生,贾政,贾赦,你们都随我来”,贾母唤道,旋即转入内室。
丫鬟小厮们议论纷纷,跟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如意斥责:“还不快去办事,都想被发卖出府不是?”
众人一惊,慌忙四散而去。
贾长生被唤进内室,和两位爷一同站在老祖宗眼前。
贾母打量着他,见他不似用花言巧语愚弄主子的面相,心底也纳罕老太爷的决定。
“听说你名唤长生?”,贾母虽是疑问,但显然不需要他的回答,继而问道:“以往可见过老太爷?”
贾长生颔首,不卑不亢:“回禀老祖宗,见过两次。一次是刚入府时政老爷带小人去的;另一次是在大小姐婚礼上,老太爷唤小人过去的。”
贾母望向贾政,贾政点头。
贾母蹙眉:“除此之外,可还与老太爷有何渊源?”
贾长生竭力回忆,摇头:“再无其他。”
贾母不置可否:“这倒是你的好造化。”
“老祖宗,老太爷临走之前神思恍惚,怎能按照他的意思?”,贾赦跪地叩首。
熟料下一秒,茶杯就直冲他而来。贾赦不敢躲闪,直直地砸在面门。
茶水混着茶叶顺着他的五官流落在地。
“混账东西”,贾母怒不可遏,抄起拐杖狠狠地打在他的脊背。
□□下之后,贾母累得喘气,倒回木椅,训斥道:“你是要我当人一面背人一面,要我违背老太爷的遗言吗?”
“老祖宗消气,孩儿不是那等意思”,贾赦慌忙叩首,不敢再劝。
贾母盯着她狼狈的嫡长子,又望向身旁的嫡次子,不住地摇头叹息,直恨他们生错次序。
她的目光转向贾长生,见他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叹道:“你倒是有大造化。”
贾长生不明其意,抬首,对上贾母审视的眼光。
“老太爷要将你收为养子。”
贾长生心底一跳。
是夜,荣国府内白布已经挂满,府里的人都难以入眠。老太爷的妾痛哭不止,已经出嫁的贾敏醒来后又哭过一回;贾长生坐在假石上,神游天外。
贾张氏整理完讣告名单,刚回房换衣裳准备守灵,就见贾赦衣着狼狈,面色不愉而来。
她急忙让翠云去取老爷的孝衣,自己去晾巾架上取毛巾。
贾赦坐在圆凳上,猛一捶桌,茶具都震得发颤;吓得前来送孝服的翠云直哆嗦,颤颤巍巍地递给贾张氏之后,逃到外室守门。
贾赦怒气冲天,把桌面的茶具砸向地面,听着瓷器破碎的声音,他内心的愤怒稍稍被压抑,却未曾消散。
遍地碎片。
贾张氏未曾发问,先用毛巾替他把面上的茶叶清理干净,然后俯身,一片一片把破碎的瓷片拾起。
瓷片的尖角碰触到她的指腹,一划,便是半寸长的伤痕。
血珠的红色鲜艳,贾赦即刻就发现她受伤,却见她继续进行自己手里的动作,如同对自己受伤毫无察觉。
眉头一拧,他拦住她的手,捧在手心,吻她的指尖:“傻人儿,瞧不见血珠吗?”
贾赦把她抱在圆凳上,让小厮取来止血药,却见她只是笑,心底一沉。
“你就笑罢”,他把药粉洒在她的指腹,转头去拾捡碎片,神色黯淡,“反正在你们心里,我就是一文不值。”
若是往日里,说到此处,贾张氏便会出口安慰他。
但今日,贾赦却没立刻得到她的安慰。
等到他把碎片拾完起身,贾张氏才莞尔一笑:“冷静了罢?”
“嗯”,贾赦的声音极其闷沉。
贾张氏走在他身后,为他捏肩捶背,嬉笑道:“你何时在我眼里一文不值?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若是嫁个一文不值的,岂不是把自己也看扁了?”
贾赦没说话。
“定是老太太又斥责你罢?”,贾张氏嫁入荣国府多年,自然也知道府里的事情,“都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若是老太太当真是每日纵着你,我才替你担心。”
贾赦面色稍缓:“我都三十有二,哪能一直叫女人管着?”
贾张氏由后背轻推他:“那感情好,你不若先休了我,免得我整日对你说三道四,惹得你心烦。”
“你不一样的”,贾赦赔笑,把她抱在怀里,“我是自愿叫你管一生一世的。”
“少腻歪,都老夫老妻了,你那张嘴我还不知道?”,贾张氏嫌他,话题忽的一转,“我知道你心底气些什么,无非是老太爷和老祖宗偏心二弟。可你也不想想,往日里做的那些事,哪点能叫人疼你?”
贾赦回想起幼时寻花问柳,不知岁月几何的日子,直担心眼前人生出醋意,忙求道:“好妹妹,可别提了。”
贾张氏见他的急样,笑他:“早几年你说要改,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实意,但老祖宗他们未必已经瞧见,再等等,大家总会知晓的。”
贾赦颔首,旋即蹙眉:“可这次不是我的错。老太爷临去之前,随手点了个小厮,嘴里说着`养子',这不是乱了尊卑吗?”
“谁是尊?谁是卑?”,她用食指戳他的脑袋,“你们贾府可是一门双侯的权贵,我这小小张氏可配不上你。”
“胡言乱语”,他捂住她的手掌。
贾张氏把另一只手也附上去:“所以说,尊卑之事,哪里有满足老太爷的临终遗愿重要呢?”
“可,若是老太爷早已向皇上请愿,把爵位赐给二弟……”
“老爷,你这想象力真是可怕。你是贾府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哪里有把爵位传给嫡次子的说法?”,贾张氏笑得更欢,“莫说你不允许,便是偏疼二弟的老祖宗,也是不会同意的。她老人家最重规矩二字,岂会让二弟自破规矩,辱了他、也辱了贾府的名声?”
贾赦觉得有理,微微点头。
贾张氏见他一脸乖顺,不由得抚上他的面颊:“你是嫡长子,就该有嫡长子的气度在,总是怀着些小心思作甚?”
“我知晓我行事糊涂”,贾赦羞赧,红着脸:“但幸好你在。”
贾张氏回抱他:“会一直在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