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藕粉莲子羹

    如果灵力也可以入菜的话，润玉的灵力一定是那种柔柔凉凉的甜，就像新挖的白嫩嫩的莲藕，在石臼中捣碎，用石磨磨成藕浆，沥出藕粉，调一碗藕粉莲子羹，放到冰鉴里冰着，再端出来时撒上一把干桂花，在那灼烈的太阳底下吃一碗，顿时就能消弭所有难耐的不适。

    可这疗伤的动作到底还是暧昧了些。

    润玉面上飞红，轻轻将沉砚双手放下，“抱歉，一时情急，失礼了。”

    沉砚低头摩挲着手掌，不知该说什么好。眼前突然出现一粒药丸，顺着托着药丸的手向上看去，旭凤沉着脸道：“吃了它。这药能固本培元。”

    旭凤与润玉在来魔界之前本是想找个普通客栈将就几天，不惊动任何人。路遇鎏英和沉砚受伤都是意料之外的事。就是这些意料之外，让这二人决定暂居卞城王府。

    魔界虽与天界貌合心不合，但鎏英公主和她的父亲卞城王一向与天界亲厚，住进去倒没什么问题，更重要客栈条件简陋，人来人往甚是喧杂，实在不利于沉砚养病。这两位说什么也不能把她就这么放到客栈里去。

    激战穷奇之时，沉砚整个身体和精神都是高度紧张戒备的，等安全了，人便松懈了下来，那些疲惫与伤痛便开始肆无忌惮地侵蚀着她的身体。昏昏沉沉的，沉砚已烧了好多天，还有两处干脆现了原形，耳朵是毛茸茸的小圆耳，眼睛是落星潭的蓝。

    “穷奇掌中带毒。虽不比瘟针剧毒严重，却也不易清除。食神仙上身中穷奇一掌，二位殿下虽已为仙上运功疗伤，但她体内仍有余毒未清，还是要烧上几天，将毒发出来，才能大好。至于这耳朵……小魔实在不知是何故。”

    鎏英请来的魔医是这样说的。

    沉砚烧的迷迷糊糊，鎏英和锦觅一直贴身照顾着。鎏英觉得这女子对她的胃口，忙里忙外为她找着最好的大夫和最名贵的药材，锦觅心有愧疚，种了一棵又一颗的灵芝，端药喂药，更衣擦身。润玉和旭凤身为男子，无法，只能守在门外干着急。

    夜神做得久了，即便不需值夜，润玉夜里也不能入眠。徘徊着来到沉砚的房门前，润玉伫立良久。这几日她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清醒的时候却也不愿见他，只是独自一人在房里躺着，锦觅说她愁容不展，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很忧心她，但却不敢擅自闯进去，怕惹恼了她。明明那日他们已那样亲昵，掌心捧着她双颊的温度仿佛还没有褪去，她怎么又拒他千里之外了呢。

    难道是怪他没有保护好她？

    房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润玉想也没多想，快步走到门前，顿了下，还是停了下来，在门外柔声询问：“可是有哪里不适？我进去帮你倒杯水可好？”

    屋内沉默了片刻，润玉却觉得不知已过了几个日升日落，才听见屋里那人有些磕绊地唤了声“润玉”。

    “我在。”他急忙应道。

    “你进来吧……”

    她的允准让他欣喜不已，仿佛将要打开的不单单是一扇普通的房门，而是通往她心里的那扇。迫不及待地进去了，润玉压抑着冲向她床边的冲动，转身将房门轻阖，指尖凝力击出一缕火光，豆大的火苗柔和摇曳着，微亮也不刺眼。

    火光照亮了卧榻上人儿的面容，她气色好了许多，耳朵和眸色尚未恢复，蓝幽幽地摄人心魄。润玉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壶身冰凉，他用灵力温热了，倒了一杯送到她的唇边。

    “喝些润润嗓子吧。”

    沉砚摇头，“我再也不要喝这个了。这里面泡着锦觅种的雪莲，这些日子她不知给我灌了多少，早就喝的够够的了。”

    润玉将茶放在一边，也不逼她，只是劝着，“锦觅仙子也是为了你能早日恢复。这茶于你伤势有益。”

    沉砚翻个身，面朝着他，“我已经好多了。之前虽然伤的不轻，但我表现出来的远比我实际伤的重。我是故意想叫那小葡萄紧张的。谁让她做事没个分寸。我得让她知道她差点把我给害死，这样她才能长记性。”

    “可你这般也叫我紧张了许久。”

    最醉人的眼波、最温柔的语调毫不掩饰地修饰着露骨的担忧。沉砚红了脸，眼神闪烁，“你……”

    他似是自嘲一笑，“身上可还有哪里疼？你的耳朵和眼睛……我会想办法的，你不必担心。”

    “没事，都是老毛病了。我一受伤这两处就会现原形，伤好了就变过来了。”沉砚拿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蹭了蹭毛茸茸的圆耳，她的手被穷奇掌中带的毒所伤，需以草药连敷半月消肿祛毒。“魔医说这药三个时辰换一次。”

    “戌时换的。”润玉了然于心，脱口而出，“如今正是丑时，我来帮你换药。”

    褪下交叠的绷带，润玉唤水耐心清洗着沉砚手上残余的药膏。虽只是将那只手托在手心换药，润玉也能感觉到那素手的柔若无骨。用手指沾了些许药膏，以以极尽缠绵的力道轻轻点在那双柔嫩脆弱的小虎爪上。

    “我记得……”沉砚略微顿了顿，“我记得小的时候，我爹练功时不慎用风刃划伤了我娘的手，就是这般为她上药的。”

    润玉也是一怔，这比喻太有深意，可他却不敢向她求证，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你爹一定很爱你娘。”

    一语双关，正如她的比喻。一切仿佛都尽在不言中，可一切又好像也都缺了什么，非得用话挑明了，彼此心里才能舒坦。

    火光照的室内昏黄，这种昏黄最能滋生暧昧。润玉手上上药的动作没有停，还时不时地轻轻朝着伤处吹气，丝丝缕缕，撩人心尖。

    沉砚将手缩起来，缩进了他的掌心里，“也许是吧，最起码我娘活着的时候，他们应是很相爱的。”

    “沉砚……”润玉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自认爱她，却一直以来都不知她生母早已离世。

    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温暖笼罩了起来，沉砚云淡风轻地一笑，“你不必安慰我。我娘走得时候我还小，还不懂什么是难过。我是我继母带大的。她待我很好，我也视她为亲娘。”

    “继母”二字重重砸在润玉心上，他不放心，追问道：“当真？她当真带你很好？”

    她点头，没有上药的那只手拂过自己的眼眸、耳尖，继而看向润玉，“你可愿意听听我的故事？”

    *

    沉砚对母亲没有太多的记忆，六千年过去，脑海中留下的也只有些许零星的片段，包括，那场变故。

    那时她还未满百岁，却凭着过人的天赋即将完全化形。要知道，即便是生下来就有灵识的幼虎，想要完全化形也得到三百岁。可她马上就要做到了。

    她还记得那时父母言语里流露出的骄傲，悉心为她准备了静室供她化形，以免她受旁人打扰。

    旁人是没有打扰她，可在最后关头，打断她的是她自己的母亲。淡蓝的眸色正一点点变深，毛绒绒的耳朵也在一点点褪去，可娘亲冲了进来，硬生生劈碎了结界，她功亏一篑。

    她很疼，从小到大也没受过这份痛，嚎啕大哭起来，娘亲就陪着她一起哭，说什么“逼不得已”。

    后来娘亲将她带到了正厅，那里有很多人，围着她爹，她们过来了，那些人就把她们也围了起来，指指点点。她听不懂那些人在说什么，但仍能感觉到那些人眼里奔涌而出的恶意。

    不知为何，娘亲哭着将她带出了相府，可那时谁也不知道，她娘亲的腹中已经有了她弟弟。

    从那以后她们每天都要和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虎“捉迷藏”。东躲西藏的日子实在劳心劳力，忍饥挨饿了许久，终于在一个山洞里，她的弟弟出生了。

    可弟弟是一只彪。

    彪是虎非虎，虽为母虎所生，却因先天营养不良而瘦小孱弱，没有那一身黑条纹，只有褐色绒毛又短又稀，通常都逃不过被遗弃的命运。

    她们并非丛林里灵智未开的畜生，自然不会遗弃弟弟，便带着襁褓中的彪继续着那个“游戏”。直到有一天，在一条鸿毛不浮的河畔，娘亲将她放在了一只虎面人身的开明兽背上，那兽驮着她跑进了山里。

    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胜芥，故名弱水，鸿毛不浮，飞鸟不过，人若至其中，至死方出。从那以后，娘亲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爹说，虎族儿女不是那些娇滴滴需要被保护的花朵，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面对。便在她懂事以后，将一切都告诉了她。

    娘亲原是山中无忧无虑的一只虎，被纨绔看上，硬是娶了去，可那人始乱终弃，在遇到新欢后，一纸休书，将她扫地出门。无依无靠又被休弃的女子自然不容于世人，还好，苍天有意怜她，让她遇上了他后来的丈夫，当时虎相的独子，也就是沉砚父亲。

    可惜好景不长，相府树大招风，朝中有奸佞陷害虎相，还勾结了先前抛弃沉砚母亲的纨绔，污蔑她母亲被休是因为被发现和他父亲有染。虎相锒铛入狱，沉砚父母也声名狼藉。

    真是笑话，她娘亲明明是被抛弃后，走投无路时，才遇见了她爹。

    可那些人都信了，宗族长老，朝中权贵。

    那负心的混蛋带着一群人上门，口口声声说虎族三百岁才能完全化形，即将化形的沉砚就是她父母婚内通奸的铁证。可她真的不到百岁，她只是比旁人更有天赋而已。

    化形被打断，沉砚顶着一双蓝眸在正厅接受众人审视，可仍无济于事。娘亲不顾父亲阻拦，主动带着她离开了相府，可那混蛋不依不饶，想抓了她们母女做人质，好教虎相一门再难翻身。

    她们东躲西藏，直至一日被追至弱水河畔。开明兽踏风而来，却只可载一人，娘亲便把唯一的活路留给了她，带着弟弟，投了弱水河。

    *

    昏暗的灯光下，沉砚的表情不喜不悲，仿佛只是在叙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后来我爹冲冠一怒，灭了那混账满门，又为我们一家平了反，一步步坐上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他说，仇他已经报了，他不要我活在仇恨中，可我还是恨那个始乱终弃的人。若不是他，山林的风里，一定还载满了娘亲的笑声。”她将手抽了出来，似是在向润玉求一个答案，又好像只是在喃喃自语，“你说。若我有一天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或者……一个有婚约的人，我是该把他便成那种我最恨的负心之人，还是该及早抽身退步，断了那本就不该属于我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