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Chapter38

小说:上穷碧落下拥你 作者:陆小夭
    “我相信你”四个字,像一柄劈山斧,不偏不倚地劈在许儒林脑心,将他的魂魄一分为二,一个仍是寻常那个清寡冷峻的外交官,另一个却从他潜意识深处,脱胎出了个懵懂迷惘的少年——即便当真回到少年时候,许儒林也是老持沉重、鲜有这样的时候的。

    因而一时忘了如何反应,只直直盯着她,目不转睛——她是单眼皮,眼珠子黑白分明,干净明亮,一个人影清晰的倒映在上面,仿佛被她的睫毛扇的微微摇曳,那是他自己。

    他当然没有摇,究竟是什么在摇,他也说不上来。

    好半天,终是身体的反应快了一步,苍白的脸颊微微透出点异样的红。他肤色像他的人,偏冷光,平时成熟稳重,一红起来,倒反而显得有些孱弱,像故事里苍白美丽的希腊美少年。

    许儒林害羞,这大概是比天现异象还要少见的事。他自己很快也意识到了,因要掩耳盗铃,沈麟的那声“喂——”并未能打断他,反像一根鞭子,催促他出口的话更加急迫:“谢……谢……对了,你能再和我说说教授是怎么样的人么?他有什么喜好?他平时最爱去的地方是哪里?”面上仍故作镇定,一连串的问题出口,他下意识垂首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如一个仓皇谢幕却不甘心的话剧演员,每个动作都在逃离和找补之间游移。须臾,无处可放的目光终落到她穿着帆布鞋的脚面上,才稍稍松了口气。

    蒋应然却将那声“喂——”听了进去,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转身望向沈麟,皱眉问:“你怎么了?”

    “啊——”沈麟摸了摸脑袋,这才意识到自己光顾着打断他们,压根没想好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支吾了半天,才狗嘴里喷象牙地胡诌了一句:“我、我觉得你这科研态度有问题。”

    “嗯?”蒋应然一听说牵扯上科研,神色立刻变得更加认真,虚心问:“哪里有问题?”

    “哪里啊——唔——”沈麟差点忘了她的思维模式是一环套一环逻辑紧凑的,没多少插科打诨的余地,一时语塞,好一会,才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瞎扯:“你看看你,一个搞科研的人,怎么能在没有充分论据的基础上,凭直觉武断,这不符合科研精神吧……”边笑着胡说八道,边在她脑门上轻轻点了一下,心中暗道自己机智,觉得能这么四两拨千斤的化解这样一个灵魂拷问,实在是心有七窍、腹有千机。

    蒋应然果然皱眉沉思,沈麟的话尽管荒诞,却不无道理。在为什么相信许儒林这件事上,她也找不出合理依据。可她就是相信他。

    她不知道,这世上有样东西叫第六感,是女人的天赋,也是特权。

    她正踟躇,一直抱臂旁观的韩实却半斥半玩笑着开了口,解了她的围:“沈麟,少欺负我妹妹!应然,别听他的,十句里有十一句在胡说八道!”

    蒋应然并不觉得沈麟在欺负她,听了这一句更加不解,皱眉问:“为什么是十一句?”

    韩实笑笑,这些年她虽长了阅历,却还是像幼时那样木讷较真:“还有一句呐……是推定——沈麟,我妹子单纯,你少占她便宜。”又叮嘱了一句,才转向许儒林:“我早上刚看过那个老头的资料,他是个犹太人?”

    “没错,”许儒林点点头:“Van Riel教授有犹太血统,他的父亲是二战遗孤,被一对比利时夫妇收养。为了保护他,那个比利时男人死在了纳_粹的屠刀下。后来夫妇中的女人独自带着他辗转逃到了北非。两人直到战后才回到欧洲。Van Riel教授出生在比利时,98年去的普林斯顿,一直任教到前年才回到故土。我能看到的资料显示的就只有这么多。哦对了,资料上还显示他喜欢古典乐……”说到这里,他征询地看向蒋应然:“这些信息……准确吗?”

    资料上显示的信息并没有错,但事实上,更多的信息当然不会记录在数据库里,而产生在人与人的心照不宣之中,记录在人的心上。

    蒋应然没有立刻回应,低头想了一会,才若有所思道:“信息倒是没错,只是我不太明白,这和抗体有什么关系?”

    “照你刚才分析,教授临死之前一定是做了深思熟虑的部署的——那么如果你知道自己马上要被人杀害,你有一个重要的东西还未来的及公之于众,濒死之际,你要弥补这一缺憾,唯一能做的就是寄希望于自己亲近的人,你会怎么做?”许儒林平静问。

    “……我会留一个暗号,这个暗号只有她能理解而别人不能理解。”

    “没错。教授去世前一天晚上的邮件是发给你的,也就是说,你就是这个亲近的人。”

    “我就是这个亲近的人……”蒋应然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陷入沉思,没一会,又忽然自问自答起来:“有什么是我能理解而别人不能理解的东西?”

    “……教授说过,我们每个人都是一部体系复杂的密码集,也就是说,这个暗号可能是教授身上的密码,或者是我身上的密码。”

    许儒林赞赏的点点头,她的思维导图庞大而运转迅速,撇开情感的因素来说,与她交流点到为止即可,无需多费唇舌,实在轻松。

    “我更倾向于是教授身上的密码。”许儒林道:“对大多数人来说,分析别人比了解自己更为容易。所有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教授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偏好了么?他还继续痴迷信息和解密吗?”

    “嗯,他依然喜欢,但是据我所知,他已不像以前痴迷了。你说的没错,他改迷上了古典乐。他说古典乐能激起他的灵感和对生活的热情。”

    “唔……那他喜欢听什么?莫扎特?贝多芬?”许儒林敛眉沉吟:“生活的热情的话,这两个应当最恰当。”

    “不不,”蒋应然头摇的很干脆:“教授喜欢听巴赫。”

    “巴赫?”许儒林一惊:“你确定?他可是个犹太人!”巴赫的曲多为教堂音乐,而Van Riel教授,是个犹太人。

    “没错,”蒋应然点点头:“他虽然是个犹太人,但他是个基督徒。”话落,忽然意识到什么,自己也被这句话震得脸色一变,又不自觉低声重复了一遍:“他虽然是个犹太人,但他是个基督徒……”这会不会就是他身上那个所谓的密码?

    但凡对宗教稍有了解的人都会明白,一个犹太人信基督教是件多么罕见的事——在场诸人脸上都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

    “Richard知道这件事吗?”许儒林问,神色虽仍沉静,眼底却忍不住绽出些微兴奋的光。

    然而,下一刻,这点微不足道的光迅速熄了下去,只因蒋应然的回答是——“知道。”

    “这么说来,跟教堂没有关系。”一直没有吭声的江敏顺着他们的思路补充。

    “嗯,跟教堂肯定没有关系。”蒋应然道:“教授尽管是个基督徒,却从来不去教堂。”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熄灭,她的声音难免有些低落。

    沈麟安慰地拍拍她肩膀,轻道声“别担心”,又沉声转向他人:“那可不一定。如果老头以前从不去教堂,把东西放在哪,不是更出人意料,不容易让人发现?”一直只负责插科打诨的他忽然变得认真,声音也沉了几个度,不再轻佻随意。

    “但教授的目的并不是把东西永远藏起来,而是希望应然找到它。”许儒林皱眉,若说之前的几次都是在思考,那么这次就只是单纯的不满,口气也变得尖锐了些,针锋相对。

    “如果说老头给应然留了暗号呢?”沈麟笑道。

    许儒林冷笑,“教授当然给应然留了暗号,我们现在问题的关键是,那个暗号到底是什么?”沈麟的反应像根本没参与刚才的讨论,许儒林难免不耐烦。

    但沈麟却没有立刻回应,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快速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调出几天前的一张照片:“这是老头坠楼时的照片,你们觉得这个手势像什么?” 照片上Van Riel那被血染透的右手半向上摊开,手腕曲向身体内侧,奇异地扭曲着,拇指扣在掌心,中指和小指以无名指为轴心,拼命向两侧张开,像一个英文字母“W”。

    蒋应然看着照片,那一刻教授突然砸落在她眼前的画面挣脱回忆和理性的禁锢,霍然呈现在她脑中。她的胃毫无预兆地开始痉挛——这么些天,她一直避免自己去想那个场景。

    良久,总算她的意志占了上风,强压住脑中和胃里的翻江倒海,认真研究起那张照片。

    她对着沈麟的照片疑惑地皱了皱眉,这才想起自己那时候的确见过他——教授坠楼之时她就站在酒店的天井正中,向上瞥见环形栏杆上探出无数个围观的脑袋,其中一个,就是他。因为有过一面之缘,也因为太过出挑,她记住了那张脸。彼时因他出现的时间蹊跷,她还曾怀疑他跟凶手有关,现在看来,倒可能多亏他探出头来看了那么一眼,多留了个心眼。

    “像什么……”诸人纷纷凑过来觑了一眼,凝眉陷入思索。却是江敏空间反应能力较快,最先堪破,惊叫道:“像W!快查查布市有没有以W的教堂!”

    沈麟像是早有所料却失望地摇摇头:“……还有音乐厅。我刚刚查过了,非但布市没有,G市也没有。你们再想想,有没有和W形状相仿的建筑,或者应然,你和教授关于这个字母有过什么默契?”话音刚落,站在他对面的许儒林却忽然“嗯?”了一声,弯下腰,凑到照片近前,“把手机给我看看。”

    沈麟尽管对许儒林有诸多不满,但还是个能分得清轻重的人,稍作犹豫,就将手机递了过去,“发现什么了?”

    “这个手势不是W,是M。”许儒林端详再三,郑重吐出这几个字。因为站在沈麟对面,方才他看到的照片是倒过来的,而W倒过来,正是M。

    他的话出口,诸人皆怔了一怔,只一瞬,蒋应然和江敏异口同声,“圣米歇尔大教堂?”

    圣米歇尔大教堂就在布市市中心,是布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皇家婚礼和加冕仪式都在此举行,堪比英国伦敦的威斯敏斯特。蒋应然每次来Biobrugge都会经过,就在眼皮子底下的东西,她之前竟然从来没有往那上面想过。

    “没错。”许儒林点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不自觉投向望向蒋应然:“不管是不是,我们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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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方果然在圣米歇尔大教堂的地窖里找到了抗体。没多少人知道,Van Riel教授的父亲和圣米歇尔大教堂已故神父是挚交。一周之后,在全欧生物、生理和医学专家的努力下,疫情终于被攻克,然而死者人数也已达到了百人以上,更有不少,虽救回了性命,却因连日受病毒折磨,肌体遭损,落下了残疾。

    找到抗体的当天,蒋应然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实验中。沈麟一直陪在实验室外面打游戏,到了饭点,医院的工作人员送饭进来,是三明治色拉。沈麟只扫了一眼,就将它们丢进了垃圾桶里,转身潇洒离开了医院。个把小时后,他拎着保温桶回来,正要给她发个信息,实验室的研究助理刚好从洗手间回来,笑着给他带了个话。

    蒋应然从实验室出来,沈麟迎上去抱住她,“媳妇儿,吃饭了!”顺手捏了下她原本就很清瘦的脸颊:“啧啧啧,太辛苦了,你看看,才多久不见,就瘦成这样!真让人心疼……”

    才多久不见?半天!

    有了韩实的指示,蒋应然已经有些摸清了沈麟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淡淡笑笑,任由他接着信口雌黄。低头见他手里还提着保温桶来,转瞬笑得弧度大了些,无师自通地颇有些讨好的意味:“带了什么好吃的?”可能从小在美国长大,吃的东西种类稀少味道寡淡,养成了她以前对食物无欲无求的习惯,一向以果腹为主,味道是次要的,无可无不可。

    然而沈麟的麻辣小龙虾像是帮她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她站在这扇门的玄关处,循着味道向里面一点一点走,四处张望,懵懂而好奇。

    欲望,无论是什么欲望,都是关在潘多拉匣子里的恶魔,一旦释放,就再难控制。

    沈麟见勾起了她的馋念,反恶作剧地将保温桶举高,仗着身高优势让她够不着,还无耻笑着说:“亲我一下,亲我一下就给你!”

    蒋应然从来是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人,沈麟低头闭眼,将脸凑到她跟前,等着她亲上来,可等了好半天,也不见她有任何反应。疑惑地睁开眼,却见她袖手站在跟前,盯着自己的脸,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

    “怎么了?”沈麟见她皱着眉,料想她遇到了事,态度也转瞬由玩世不恭变得温柔认真了些。

    蒋应然盯着他眼睛,她虽然在感情上迟钝,但也能看得出来,这一刻的沈麟,待她是真诚的。犹豫了一瞬,方老实道:“哥哥说,你这样,是在欺负我。”

    “嘿,我怎么了就,还欺负你,让你哥出来,别把你教坏了。”

    “哥哥说,你向我提供的所有有交换条件的好处都是无耻,往大了说是要挟,往小了说就是占便宜。”韩实自幼带着这个妹妹玩,很懂得怎么跟她沟通。任何事情,哪怕是感情,都要公式化了才能更容易令她理解些。她的脑子里缺乏权衡世情的那根神经,但如果告诉她一些可靠变量和因果联系,让她去套,还是容易的。

    “嘿——这个韩实,居然背地里摆老子一道——有种当着面来,别在你妹背后使坏——”沈麟郁结,提着保温桶烦躁地转了一个圈,最终也不过是对着墙根踹了一脚。转身见她仍是那副纠结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问:“你哥还教你什么了?”

    “我哥说了,让我遇上这种情况,就去找许参赞——”

    “什么?!”沈麟听到“许参赞”三个字,立刻像炸了毛的鸡一样蹭地跳起来:“你联系姓许的了?”

    “没有。”

    “哦……”沈麟松了口气。

    “我刚一直在做实验,没时间。”

    “你……”

    “你生气了?”蒋应然不解皱眉,又有些泄气:“沈麟你知道,我不懂你们这些人的弯弯扭扭。”

    沈麟一见她那略有些失落委屈的神情,立刻软和下来,无奈道:“得,算我栽在你们兄妹手里了!”在走廊的长椅上落座,又拍拍身边的位置,让她过来:“还是你哥够蔫坏,成,我以后都不敢跟你提要求了,快来吃吧,我做了酸菜鱼,你看你,累一天了都,快补补。”

    “那……”

    “放心,不用你亲我,用不着纠结。快来。看你一天消耗那么多脑细胞,煮点鱼给你补补脑子。”

    蒋应然果然依言不再纠结,轻松笑笑,坐到他身边,然而一落座,一个温柔的吻却猝不及防地落到她嘴唇上,伴着沈麟缱绻的耳语:“不用你亲我,我亲你就是。”

    蒋应然并不排斥亲吻沈麟,她只是直觉并未感到沈麟在欺负自己。而哥哥从不对自己说谎话,他这么说,肯定也有一定的道理。于是就显得理论和实际有些脱轨,使她不知道该相信那边,颇拿不定主意。

    其实,韩实非但了解她的脑回路,还太了解她的行为方式。她知道自己这个单纯的妹妹一定会对沈麟和盘托出,才故意将许儒林拉了进来。同时,他也太过了解沈麟那强烈的独占欲,是以此招一出,他一定无可奈何。

    然而,连日的相处、沈麟的亲吻和鱼汤皆让蒋应然的心开始轻轻摇曳,不自觉向他那边偏了偏。她不知道,她脑中那根主管世情的神经正在慢慢萌发、成长。

    吻到动情处,沈麟轻轻咬了咬她耳根,以不由分说的口吻说:“应然,答应我,咱两的事归咱两,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联系姓许的!”

    说完顿了顿,想了想又改了口:“算了,该联系还是要联系,万一真碰上什么棘手的麻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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