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长秋突然求见,內侍也不知该不该阻拦,只好等女皇发话。
女皇想了想,此时公孙长秋来,不过两种应由:一为了道女皇救命之谢,二为了表忠贞不二之心。
“不见!”
不管为了哪一条,女皇都不想见他。
內侍见状,只好出去赶人。女皇看着內侍离去的身影,缓缓没入水中,脸贴着白玉壁,心中的落寞便如太初池中的泉水一般,一波又一波的涌起。
腕上伤口缠裹的绑带泡了水,已经松垮脱落,露出一道细薄的刀伤,伤口皮肉微微外翻,仔细看还有红色的血丝。
伤口泡过水之后,疼痛中又隐隐发痒。女皇突然发觉,这和公孙长秋带给她的感觉一模一样。
非他不可吗?
此番科举之后,定有一批有识之士为你所用,未必会输公孙长秋……
女皇闭上眼,心中自问,甚至强迫自己去想象,如果在司马府,任由王子游的刀,或是游勇夫的箭,刺穿了公孙长秋的胸膛……
女皇猛地深吸一口气,呼吸急促……她可以忍受这个男人受伤、受辱,但如果真有人威胁到他的性命,她恐怕忍不了。
“公孙长秋,算你有本事——”
女皇猛地扯开绷带,鱼跃而出,湿漉漉的长发紧贴着后背,水珠顺着小腿流下,在脚跟下形成了一汪浅浅的小池。
“陛下。”內侍不敢进门,只从屏风后探出一张脸,犹豫道:“公孙太傅不愿走,奴婢劝不动他……”
女皇扯过内衣裹在身上,道:“平时小嘴巴巴的,连游勇夫也闯不了你的门,怎么今天连公孙长秋都劝不住?”
內侍扁着嘴道:“陛下不是说,他不一样嘛……”
的确,他不一样。
“他想等,就叫他等吧。替朕更衣,摆驾墨林阁。”女皇一边吩咐內侍,脑海中,一个不成型的念头缓缓浮现。
墨林阁中,女皇刚刚阅完杜陵的奏表,不由感叹此人面冷心细:
杜陵此番远赴地方州县,应该是看到了不少豪杰人才,所以上表建议女皇,希望从地方武官中调任,一则可以建立起女皇的亲信队伍,二可为地方官员上调做出榜样,可谓一箭双雕。
女皇合上奏表,欣慰不已,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陛下……”旁边,內侍的声音又变得犹豫起来。
“他还在外面?”女皇问。
內侍点了点头。
“由他去吧。”女皇拿起一份新奏章,继续看了起来:
御史台上表陈情,会试之后,部分考生于礼部门前闹事,呐喊“科考不公”,现已抓入刑部大牢候审。
女皇拧眉,突然回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徐记客栈遇到的那个鬼祟书生。
月微露,华灯初上。
女皇刚用了晚膳,单手支额,正闭目养神。內侍踮着脚尖走近,正要说什么,女皇突然睁眼看她,反倒吓了她一跳。
“何事?”女皇问。
“公孙太傅让奴婢送来这个。”內侍如实道。
一张纸,一张写了诗的纸,上面的字迹十分清秀,属于最适合写情诗的那种。
但这张纸上的诗,却不是情诗:
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
女皇无奈一笑,直起身子来,“去,叫他进来吧。朕若再不见他,他还不知要再写些什么来骂朕。”
“啊?哦……”内侍不解,探着头看了一眼纸上的诗……几个字而已,有这么厉害么?
公孙长秋这边接到诏令,亦是松了一口气,若女皇再拒绝,他也没有招儿了。
房内,公孙长秋匆匆行过大礼,却听不到女皇唤他起身。
他抬头一看,女皇正在读书,偶尔用左手在书中勾勒记录。
在烛光的笼罩下,整个人的轮廓隐隐绰绰,泛着温暖的光,身上原本的月白单衣也变得温柔动人起来。
长长的墨发并未梳起,只用一条银色发带松松的束在脑后,干净的面容,淡薄的唇色,公孙长秋若不知她身份,恐会以为,这是哪家书香门第的少小姐正在睡前晚读。
“陛下。”公孙长秋轻声唤了一句。
“哦,爱卿久等了,起来吧。”女皇从书中回神,略带歉意道。
爱卿这个称呼,让公孙长秋心中一沉。
公孙长秋顿了顿,俯身一拜,道:“臣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没有受伤就好。”女皇的话语中,听不出任何喜怒。
“陛下……臣心至诚,绝无二心。”
“朕知道。”
女皇翻过一页书,抬头见他任跪在原地,便问:“卿还有别的事么?”
公孙长秋思忖片刻,又俯身一拜,道:“臣想请旨,协查学生去礼部闹事的原因。”
“理由呢?”女皇抬头看着他问。
“无他,感同身受。”
公孙长秋的眼神很坚定,再没有了往日轻浮玩笑。女皇要在他面前做君王,便是在提醒他,需做好臣子的本分。
白立与长秋,只是女皇单方面的一场游戏,现在她不想玩了,游戏就结束了。
“朕会考虑的。以后这些事,上表陈情即可,不必浪费卿的时间。”女皇淡淡回道,重新低头,继续看起了手中的书,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公孙长秋眉心微蹙:“愿陛下察臣之情,准臣所奏,臣告退。”
正要退出门去,内侍正好从门外进来,禀告道:“陛下,梁州信使在门外紧急求见,要叫他进来吗?”
女皇抬头瞪了内侍一眼:“让他略等片刻,等朕更衣。”说着,起身向内室走去。
“陛下救臣时,可曾受伤?”背后,突然传来了公孙长秋的询问。
“不曾。”
女皇头也不回的走进了内室,留公孙长秋一人愣在原地,內侍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该速速离开……
墨林阁内。
梁州信使跪地,双手奉上了杜陵的亲笔书信。
换了常服的女皇急急打开一看,笑道:
“果然不出朕料,杜陵于上冈谷大胜青冈反军,反军死伤无数,溃不成军,梁州无忧矣——快,替朕准备笔墨,朕要修书一封,嘉奖全军战士!”
內侍这边早就猜到了,把笔墨呈上,道:“奴婢恭喜陛下!”
这边女皇写完书信,交与信使,命他速速送回梁州。
信使走了,女皇手中的笔仍未搁下。内侍抿唇忍笑,替女皇拉过一张崭新的黄折纸……
书房内,公孙长秋终于盼来了宫里的诏令:
女皇命他监察刑部,审理学生闹事一案,若真有科考不公之事,严惩不贷!
不得不承认,他松了一口气。
一直以来,那个女人给他的,都如触手可得一般容易。让他产生了太大的错觉,仿佛天就是这么近的。
但现在,错觉消失了。
放下女皇的黄折诏令,公孙长秋的目光,被手边另一封信吸引过去。信封已被拆开,很明显,公孙长秋已经读过了里面的内容。
不知是不是回忆起了信的内容,公孙长秋明亮的眼睛,瞬间又暗沉了下去,原本温柔的笑容凝结在嘴角,冷的让人畏惧。
-
刑部司衙门,刑部侍郎袁文璋在内堂设私宴,款待前来监管学生闹事案件的公孙长秋。
公孙长秋与袁文璋并无任何交情,因袁文璋的岳丈是王太师,故而两人一见,气氛便不自觉的微妙起来。
两人视线几次相交,袁文璋偶尔尬笑,偶尔躲闪,很明显是知道,眼前这位被女皇钦定的监官,便是当初被太师威胁过的那个公孙长秋。
“听说,公孙大人现在太常寺供职?”袁文璋试探的问。
公孙长秋笑答:“是的。”顿了顿,又道:“ 碰巧与太师公子同一职位,真是缘分。”
“缘分,真是缘分,哈哈哈哈。”袁文璋尴尬大笑,但内下衣衫已被汗湿。
王太师分明已经删了他的官身,按理来说,他公孙长秋这辈子都不可能踏入官场一步……他到底是通过什么门路,爬到了女皇陛下身边,还成了女皇跟前的红人?
袁文璋一边腹诽,一边上下打量着眼前公孙长秋,目光渐渐轻薄起来。
“公孙大人粉面红唇,真是好相貌啊,怪不得如此受女皇倚重。”
“袁大人谬赞。”公孙长秋笑着拿起手边的酒杯,浅浅饮了一口,道:“袁夫人才是巾帼英雄,环采楼里,一直流传着她一夜掷千金,姐弟同枝栖的佳话。”
“什,什么姐弟同枝栖,你不要胡言乱语……”当着周围一堆官差侍从,袁文璋面红耳赤的辩驳着。他不过随意调侃一句,谁知,公孙如此牙尖嘴利,把太师府的家丑就这么直白白的宣扬出来。
而且,如此隐私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公孙长秋一双眸子笑成了月牙,眼波流转间带着些许醉意:“袁大人不要紧张,小弟醉了,只是醉话而已。”
袁文璋擦了擦汗,正想着喝一口酒压压惊,就听到公孙长秋轻飘飘的开口道:
“过几日,太师府别院的赏枫会,小弟为袁大人引荐一个人,袁大人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袁文璋握在右手中的酒杯莫名一抖。
眼前这人分明是笑着的,却带着渗骨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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