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师父对我说过,中陆的大地是绿色的,大熙王朝的城市沿道十步一树,五里一亭,而城市之外沃野千里,江山绵延。
这片土地养育着四万万之巨的人口,仅仅只算帝都朝安一年消耗的柴米油粮,就可供帝行城安然度过十三个漫长的冬天。
从前我总不信,心道同是这天下的土地,怎可能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但当我走出寿昌郊外的安王仙祠时,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了那片一望无际,接连天地的翠绿。而目力尽头,天山支麓犹如巨木之根,蜿蜒盘踞在大地之上;玉门关外的风沙长扬千里,塞北胡天青澄高远,无不与关内白狼原的富庶丰饶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么多都是……麦子?”我喃喃,既是问他们,也是问我自己。
绑腿的农人在田间扶犁耕作,纵横阡陌上随处可见踏青的游人。衣冠华夏,□□上邦,今日一见,始知如是。
任之蘅从驿馆租来快马,我们一行赶在日落之前向着寿昌疾驰。
落日浑圆,长河浩荡,寿昌城巍峨屹立的城墙浮出地平线,伴随着日暮时分城中击钲闭市,远远便可闻见三百声钲鸣急紧如雨,高亮穿云。
我们驰入内城时,天方擦黑,正是华灯初上,万户炊烟之时。
“吃什么吃什么!”任之蘅火速寻了一个沿街景致最好的座位,摩拳擦掌道,“阿寻妹妹,这家醉乡楼的酒菜可是享誉大熙全境的!他家有家传密料,放在什么里面都好吃哦~”
“鱼,小爷我就要鱼!”重虞反应最快,“铁板鱿鱼,红焖鲍鱼,蜜汁带鱼,一样来一份儿!”
“这里是西域边城,上哪儿去给你找这些呀。”姬绫翘起二郎腿,“再说了,你一只猫而已,吃得了那么多?”
我见重虞又要炸毛,匆忙将他从桌上拉了下来,往旁边座椅上一塞。
“那个,你们别见怪,我们帝行城终岁酷寒,不产米粮,城民都是靠北海中捕来的海产过活的,重虞吃惯了,难免有些念旧。”
“吃惯了?那小爷我也太惨了吧!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草鱼、鲈鱼、鳜鱼、鲤鱼,这些你们帝行城有吗?现在你知道这些年我跟着你有多——”
我一把掐住了他的后颈,世界清静了。
“王爷,”姬绫起身,替风淳安斟了一杯茶水,道,“您身上还有伤,不如……”
风淳安浅笑摆手,看向我道:“无妨,有些什么好菜,都叫他们上了吧。小朋友从前日子过得清苦,如今换了新的生活,该吃些好的才是。”
“啧啧啧啧,姬绫你听听,”任之蘅搓着手里的筷子,“咱俩跟了君上多少年,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待遇!你做的饭我都吃吐多少顿了,但君上提出要改善伙食了吗?没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反正我不知道……”
姬绫冷冰冰地盯着任之蘅,他本是念鬼,如今为了在常世活动敛了周身鬼气,露出原本干净阴柔的相貌,却愈发雌雄莫辩了。
“明日朝食,给你做油炸大青虫哦。”
“……我错了姬绫,你是我爸爸。”
我一口茶水哽在喉口,默默转向风淳安,小心问道:“他们二位……一直是这样交流的么?”
他笑而不答。
风吹起酒楼檐下的风铃,天光渐收,最后一抹淡紫色的霞光扫上风淳安的侧脸,仿佛梦中轮转的幻光,美得真实而又虚幻。
我一时失神,唐突地盯着他的侧颜看了许久。久到蓦地感到八道目光直勾勾地向我看来,脸上顿时轰地一烫。
“我……我去净手!”
我霍地起身,转头便向楼下跑去,却不当心在楼梯口撞上一个人。
那人既瘦且高,腰身细窄,背上背着一只长匣,一袭黑衣,头戴乌纱帏帽,是以我看不清他的面目,而他也不欲同我计较,只将帽檐压低,匆匆下楼而去。
但即便如此,我心头仍然有一股强烈的熟稔之感萌生,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许久,还是三步并作两步两步追了上去。
“阁下留步!”
我跟着那人一路穿过三条长街,直至一处偏僻小巷,他方才缓缓停了下来,转身面向我,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帏帽。
我只觉得自己胸膛之内心脏狂跳,笃笃不止。
“阿招!”终于看见他面目的那一刻,我几乎失声尖叫了起来,“你还活着!”
而他看着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浅不可查,却格外欣慰的笑容。
不过此时,该改称“她”了。
阿招是妖,但我与她自幼相识。我虽未见过她的本相,但知她道行深不可测,可敛周身妖气,如常人一般生活在帝行城中,就连护城大阵也无法觉察。若非我体质特异,偶然发现她不会如寻常人一般将我遗忘,只怕我也无法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阿招曾是帝行城最好的乐师之一,她博闻广识,会数不清乐器,甚至包括已经失传千年的筑琴。她的筑琴以苍梧之木斫成,声音悲壮磅礴,已是存世之孤品。
大约六年前,师父病发昏迷,灵力骤减,那一年整个冬天,神灯帝行光芒幽微,冻死了不少人,城中能用来烧火取暖的木材都被烧尽了,于是便有贼人打上阿招家里木质乐器的主意,与她发生了冲突,我赶到时,阿招家已经付之一炬。
我上前,摸摸她的胳膊,又看看她的脸,忍不住有些鼻酸:“阿招……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在那片火里……这么多年,我都没能去找你,也没能为你做什么,阿招,这些年你去了哪里,过得好吗?”
阿招宽容地揉了揉我的头,她个子极其高挑,就是比寻常男子都要高出半个头,比我更是高出了半截身子。
“我很好。”
“对啦阿招!”我抬头仰视着她,“你知道吗,原来那部同你名字一样的大乐,如今已有人在着手复原啦!阿招,你说这世上的事是不是很巧?”
她深墨绿色的眼中亮起些许诧异之色,旋即转为黯淡,低声呢喃,如同叹息。
“你知道,我为何要为自己起名‘九招’么?”
我摇摇头。
“《九招》是冠古绝今第一大乐,穷极上古时代人间与神界数百种乐器,为西王母初开瑶池仙宴而奏,是人神两界至今都无法超越的礼乐之巅峰……我为自己起名九招,就是告诫自己,身为乐者,那个至高而永不可及的存在是什么,好叫自己警醒,永不止步,永不懈怠。”
“阿招……”
“没有人能复原《九招》,就像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写出《九招》了一样。”
阿招露出了无比落寞的神情。
“可你不好奇吗?这部大乐究竟是什么样子,它有没有传说中如此神乎其神?”我追问道。
阿招苦笑一声,笑容无奈中透着几分萧然,倒叫我心里五味杂陈。
“《九招》就是《九招》,不论它是什么样子,它都是《九招》。”
她紧了紧背上缚琴的带子,重新戴上帏帽,留下了一句“看顾好自己”,便转身消失在了寿昌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我怔怔望着她消瘦却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她背上明明背的是一张琴,我却觉得像是一把刀,刃鸣于匣,霜雪长明。
我回到醉乡楼时,正看见小二满脸歉疚地对姬绫赔着不是,问过重虞才知道,竟是这醉乡楼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好几个大菜都撤了牌,只剩一些风腌小吃。
“你们店既然这样,那还开门接客做什么,让大家都来吃咸菜吗?”姬绫插着腰,气得雪肤通红,说话的声调都比平时尖了许多。
“哈哈,不妨事不妨事的,”我忙上前打圆场道,“夕食吃得清淡些,对肠胃也好嘛。”
那小二见我不欲继续与他计较,自是千恩万谢道:“小的就知道,几位客谪仙一般的人儿,总是好说话的。今日实在是县主府家宴临时添订了太多菜,小店食材准备有限,不得已怠慢了客人。小的这就去吩咐厨房上菜!”
“诶等等,”姬绫将他拉回来,眉头蹙起,疑惑道,“县主家宴?”
“是啊,今日是龙勒县主生辰,她家夫君从一月前便开始着手操办这场家宴,只是又不知临时多添了多少宾客,竟还需加这么多菜……”
小二说完,趁姬绫走神,当即躲鬼一般溜之大吉了。
“嘁,现在世风竟如此了么?”姬绫气呼呼地坐回自己的座位,“区区一个县主,过个生辰也搞得这般人尽皆知。那我家君上,还是——”
风淳安轻咳一声,姬绫只好噤言。
“唉,几位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未料到坐在我们邻桌的一位妇人竟然接过话茬,只听她长叹一声道,“这龙勒县主是娶了一位好夫婿,她那位县马啊,自身姑且不论,但至少在讨女人欢心这件事上可是不遗余力,这几年来为她一掷千金的事可没少做,毕竟若非如此,他哪里还有今日的太平。”
“此话怎说?”任之蘅已经津津有味地磕上了盐津瓜子儿,还顺手递给了妇人一盘。
“唉,妾观几位相貌,应当都是大熙人吧?既是熙人,应当多少听过‘镇西将军’这一名号?”
“是早几年,在边关颇有名望的那位少年将军?”
妇人点点头,凑近任之蘅一些,努力压低声音,但她嗓门优势得天独厚,所以不幸我们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是!就是那镇西将军,三年前吃了大败仗,让羌芜贼人偷入玉门横行十里,在寿昌城中是大肆烧杀劫掠呀!”
“这……”任之蘅略略扬眉,“有如此战绩,这将军还能擢升县马?这年头将军也太好当了吧!”
“可不是么,你看看,就算被朝廷罢了镇西将军,一转头傍上县主,不也照样可以当个‘龙勒将军’。要妾说,这男人就不是个东西,当年明明和——哎哟,这小猫儿真俊!”
妇人看见了重虞,眼睛便登时挪不开了。
“当年明明和谁?和谁怎么了?”我正听到兴起,催促那妇人继续往下说。
“诸位莫要打听啦,妾也是道听途说,万一传到贵人耳中,妾恐有灾殃呢……”
我一把将重虞塞进妇人怀里。
“这猫您随意把玩!”
重虞瞳孔放大,搏命挣扎,但那妇人臂力可观,摁住他一通乱撸,他竟挣脱不掉。
妇人撸猫撸的开心了,便闲话家常一般同我们说道:
“当年寿昌城里有个小姑娘,姓乌,是个胡姬,我们所有街坊都知道她爱慕那镇西将军,可将军一心盯着那龙勒县主,哪里瞧得上她?这孩子由是成了全寿昌的笑柄。不过啊,据说那镇西将军虽不爱她,却利用她,和域外蕃贼联络勾结,传闻就连最终寿昌遇袭,其实也不是那将军的疏忽,而是他蓄意勾结蕃人,为他父之死报复朝廷呢……好在那姑娘虽傻,却是个迷途知返的姑娘,最终,也正是她攀上城楼击响了传讯鼓,否则等那玉门戍军自己觉察,怕是寿昌已被屠尽了唷……”
妇人说着,似是忆起往事,有些恍惚。
“那这姑娘后来呢?”
“死了。击响大鼓,必成所有羌芜贼众矢之的,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乱箭穿身,如一只折翼的鸟儿一般从城楼上坠了下去,救不得啊……”
一时之间,不论是我还是任之蘅,甚至是重虞,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妾的两个女儿,也是在三年前那场劫难中死于羌芜贼人之手……你们看如今这龙勒将军虽然罢官丢爵,可他依然钟鸣鼎食、衣锦食糈。妾真是好奇,他究竟知不知道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有多漫长,午夜梦回,又是否会觉得,那些枉死的人,都在地下看着他……”
“鬼神有灵,天理昭昭。”
不知何时,坐在妇人身后的老者忽然开口说道,紧接着,又有若干食客纷纷附和。他们沉着脸,神色与那妇人如出一辙,且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夜空,目光幽微。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蓦地一愣。
那些在夜色中乌压压盘旋在县主府上空的异鸟不是其他,正是我在三危山附近见过的妖鸟,般冒。
“据闻县主府中近来异鸟作祟,半夜更闻女子啼哭。即便如此,那龙勒将军依然敢斥重金请人来奏大祭之乐《英灵》,便当真不怕招来些什么么?”
不知是谁说道,众人皆是一哂。不过,我注意到在这场八卦讲坛中全程保持着礼貌微笑,却显然一直在神游太虚的风淳安,在听见了“英灵”二字后骤然回魂,眼中霎时有了几分神采。
“多吃一些。”他若无其事一般提著为我夹菜,但其实我知道他八成是在酝酿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
“阿寻吃饱了。君上,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他手中竹筷倏地停在半空,似是没料到我反应如此之快,张着眼睛,又飞快地眨了眨。
“去……那户人家,赏个月?” 他试探着问道。
我笑了,敲敲仍专注于嗑瓜子的任之蘅,以及已经与食客们聊成一片的姬绫。
“我们走吧。去县主府,赏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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