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幻灭

小说:百日奇谈 作者:风经宸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自己是如何站了起来,又如何支撑着摇晃的身体缓缓下到烛龙殿中部。我只记得在烛龙殿门前看见了师兄,他虽伤势沉笃,但人已醒转,在我看见他时正怅然若失地立在龙魂龛前,背影孤单而坚决。

    他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面向我。

    “父亲已经不在了,对吗?”

    我感到有滚烫的泪水从脸颊上划过,但我的心里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不安。被夜鬼从背后攫住一般冷冰冰的不安,让我不知为何,不敢向师兄迈出一步。

    他的眼瞳还是如蓝冰一般优雅温柔,在黑暗中轻轻泛着晶莹的光泽。

    师兄默默地转过身,指向我们正前方那面巨壁上嵌入的那尊巨大神龛。神龛取通天建木制成,又以昆山瑶玉为座,南海瑚珠为帘,其上以金漆描画的百神同乐图与巨壁上的鎏金壁画融为一体,是以远远望去浑若一体,金碧辉煌。

    而龙魂龛中供奉的,正是神灯昭旸。确切地说,是已经失去了灯心的神灯昭旸。

    古有神龙,名为烛阴,衔烛长照西北幽阴支地,直至力竭身死,化为钟山。烛龙死后,其口中神光虽灭,却凝灵不散,是为神灯“昭旸”,由烛龙之子钟鼓继承看护。

    然钟鼓神心术不正,弑神犯禁,被天帝正法于昆仑,神灯昭旸亦就此不知所踪。直至百年前北荒地动,钟山平邪峰一隅塌陷,神灯方才重现人间,却未料神灯灵气引来万妖觊觎,钟山一带,陷入长达二十余年的昭旸之乱。

    昭旸之乱因大妖钦邳的加入而急转直下,四海仙门皆奔赴驰援,在平邪峰与妖魔展开最终决战,但伤亡惨重。直至一位梅姓女修士不惜动用禁术,融昭旸之力为己用,方才彻底扭转战局。但这位女修士终因逆天而行招致天谴,走火入魔,夺灯而逃。待到被人寻得时,已经死在了钟山脚下,而神灯昭旸的灯心亦不知所踪,徒留灯座,聊供祭奉。

    但世人不知的是,昭旸作为太古神灯,即使只留灯座,其中蕴藏的灵力亦不可估量。在王室极力隐瞒血脉衰微、帝行将灭的事实的当下,当年那位梅姓女修士被冠上了擅动禁术、毁灭神器的无妄之罪。世人皆责她灭计长远,但不知其实仅从昭旸灯座中缓慢汲出的灵力,也足以让两代城主延寿十数年。

    也正因如此,若能找到灯心,神灯昭旸便可取代帝行,再度光耀北荒大地千年万年。

    “那些妖魔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王室的秘密,只怕早已不屑于打神灯帝行的主意,一心只在神灯昭旸了。”师兄叹了口气,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将昭旸尽快转移。”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知道,那是因为这是一个只有我自己才能做的决定——

    我是一个每隔百日便会从绝大多数人记忆中消失的人,也正因此,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我的血,更适合用来做绝密之所的钥匙。

    “明白了,师兄。”我垂下头,咬咬牙,“我打开龙魂龛。”

    那一瞬间,我心头有一丝十分尖锐的异样之感掠过,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或许是因为那时师兄眼中冰蓝色的光跳动了起来,也或许是因为,那时在我的内心深处,已经有一些直觉的东西先于理智一步感觉到了疼痛。

    但我还是割开手掌,用沾满鲜血的右手,穿过了龙神龛前那些加持了禁咒的南海瑚珠。

    而我的血将手腕上那最后一颗即将转黑的红珠浸染,令我错过了最关键的那一个瞬间——

    百日之期,已悄然而至。

    我取出状如九瓣莲华的昭旸灯座,道:“师兄,你负伤在身,一会儿带着灯座先从秘道离开,而我留——”

    我抬起头与师兄目光交接的一瞬间,师兄脸上的错愕,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一种眼神,是我与生俱来的诅咒,每隔百日便会被这个世界遗弃最高寒意——

    然而我真正的师兄钟和,那位有着烛龙血脉的少城主,是不可能会忘了我的!

    “你是谁?!”我们同时问出了这个问题,也是同一瞬间,各自手中的灵火都已高高燃起。

    “我明白了,是三个月前……”我死死攥着昭旸灯座,将它抵在我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抵消胸腔中剜心一般的剧痛,“难怪你会改变,难怪你会忽然转向我……凌安说的才是对的,你们觊觎着昭旸,用这三个月查知它就藏在烛龙殿的龙魂龛中,但是你始终找不到打开龙魂龛的法门,因为这个法门是我!是一个每隔百日就会被遗忘的人!”

    所以他们制造全城大乱,为他争取时间强行突破龙魂龛的禁制。从三个月前那场所谓的昏迷醒转之后,钟和便已经被掉了包。我这个不为人知的内门师妹令他觉察到了问题可能的关键所在,于是他便开始向我示好,接近我,处心积虑地博取着我的信任。

    绕了一个大圈,原来那位本应于我素不相识的凌安,说的才是真的。

    那双明丽无双的澄净眼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伴随着最终那个怀抱坚实的触感,恨得我几乎牙根咬碎。

    “你都知道了。”他盯着我,“如何做到的?”

    “因为……”我扬天大笑,几乎要呕出血来,“因为是你先找上的我啊!因为是你对我说,不论过去多久,发生了多少事情,我都会在你心里的啊!”

    可是到头来,我竟不知你是谁,你也不知我是谁了。

    我甩出灵火,奋力将他震开。他虽隐瞒身份,但身负重伤却也是事实,被我击中时他痛苦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如同一柄利刃,轻易地划开了我内心深处最是不可碰触的软弱。

    我将昭旸灯座紧紧攥着,看着那双冰川一般的眼睛。美丽,寒冷。

    心中巨大的痛苦几乎绞杀了我的灵魂,我眼前飞速闪过死在我面前的老妪、熄灭的帝行、师父弥留时的疯狂、凌安坠落前的悲伤……

    还有无数个眼前人与我相依而坐的宁静日夜。

    我伸出手,灵火伴随着我的意志,将他团团围住。而我隔空捏住了他的咽喉,只消我再稍用力一些,这种无形的灵力就能轻而易举地折断他的颈骨。然而我的手只是剧烈地抽搐着,麻木着,心肠绞碎,泪水沸腾。

    “真正的钟和,在哪里?”

    他看着我,眼睛里仿佛闪过了很多东西,其中夹杂着很尖锐的痛苦,一时间远远盖过了我掐住他脖颈的疼痛。

    “我们所有人……也都想知道他在哪里……”他挣扎着,眼里噙着眼泪,但不是因为悲伤,“小姑娘,若我说并非是我们暗算了你们少城主,而是他反过来利用了我们所有人,你可愿信我?”

    “你闭嘴!”我咬牙道,“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他嘴角牵动,露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眼里透着光,夏阳一般纯净的光芒。

    “我……不想骗你。不瞒你说,方才我有一瞬间的恍惚,总觉得自己好像失却了许多的记忆。然后我忽然看见了你,心里就好像破了一个洞一样,好像被你的眼睛注视着的时候,自己便逃不掉了……”

    我一怔,手中力道一松,他自半空跌落,伤口撕裂,浑身亦随之颤抖了起来,但硬是扛着一声也没吭,反而摇摇晃晃,扶着墙站了起来。

    “说来也奇,”他扬起嘴角,向我缓缓走来,血液从他的背后滴落,落在地上,“明明只要我从你手里夺过那盏灯,我想要的一切便都得到了。可如今一见你哭,我便恨不得将我得到的一切,都拿来换你展颜一笑……”

    他靠近我,胸膛正抵上我手中的袖箭。

    “真正的钟和,在哪里?”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握住了那枚袖箭。

    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能记住我的人了。

    假师兄摇摇头, “不论你信不信,我们虽抓住了他,但他很快便逃脱了,既没有回帝行城,也没有出现在北荒的任何一个地方。或许他已经冻死了吧,然后被暴风雪掩埋,这北荒天地,不就是这样吃人的么。”

    “住……住口……”我脑中嗡鸣,眼前阵阵晕眩,丝毫没有注意到我身后响起的动静,待到回过神来,我们已被无数赶回烛龙殿驰援的守卫包围。

    他们当中,有曾经与我一同喝过酒的新兵阿贾,有让我帮忙传过情书的大个阿龙,还有用胭脂给我画过花脸的巫女小慈。然而此时此刻,他们无一不是高举长戈,目眦欲裂,似看修罗恶鬼一般地瞪着我,眼里烧着陌生而仇恨的火。

    “何方妖女,竟然窃夺神灯!还不速速放开少城主,不然叫尔死无葬身之地!”

    “我没有窃夺神灯,是他……”我抓着手中的昭旸,近乎哀求一般地看着他们,“他才是假的,他不是钟和……我是阿寻啊……我是与你们一同疯醉过,一同玩闹过的阿寻啊……”

    我这一生都在不断地重复同样的经历,相识,遗忘;再相识,再遗忘;都说是浮生若梦,可究竟是我梦世人,还是世人梦我?又凭什么永远都只有我一个人?永远的异类,永远的独行者,永远的大梦人!

    无数的刀枪剑戟向我袭来,我听凭本能地格挡着,闪躲着,如同飞速旋转的提线木偶一般。眼前世界化作了一滩乌黑的泥沼,我的意识在四面无光的黑色湍流中不受控制地陷落。我只知我带走了昭旸,因为我绝不能将它留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然后便是光影如刀,红血如雨,我不知那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我也感觉不到疼痛,我只是一味地逃,拼命地在重重人墙中突出一条血路……

    因为我想活下去。

    此情此景,多像百年之前的那个传说啊:漫天怒号的飞雪,严阵以待的同门,还有一个一意孤行的夺灯人。

    她杀了很多人,我也是。

    我逃下山门时,烛龙殿顶端象征城主薨逝的大悼灯和全城戒严的法明灯轰然升起。追杀我的卫士在途中折损过半,追至城外时又遇上了前来阻挠的雪灵妖群,不得不就此作罢。而我浑然无觉地抓着昭旸灯座,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冰原方向走去。暴雪扑在我的身上,很快身子便沉重无比。

    我倒在了冰原上,合眼前的最后一瞬依稀看见遥远的帝行残烛一般明灭了几下,终于闪烁着复归重明。

    但它的温暖已经照拂不到我了,我的世界融化在黑暗之中,向着无底的深渊下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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